瓦出門後騎上馬就走了。
臘沒有追。他知道追不上,也不想這時候驚動他。
他越來越相信女兒在瓦那裏。
但他還隻是這麼判斷,並沒有給文君婆媳說什麼。他想再過幾天有了確切的消息,突然再回七棵樹去。
一連幾天,臘沒有再出門。
他看文君婆媳住的堂屋簷角有些塌了,如果來了雨雪,是要漏水的。就要幫她們修理。婆婆說哪好意思麻煩你,臘說舉手之勞,這本來就該是男人幹的活。婆婆看他真心實意,就說本來是要到鎮上找幾個人幫著修的,可鎮上人都在修寨牆,不好去打擾人家。臘說老人家你放心好了,我會修的,讓文君幫我做個下手就行了。
文君倒沒有推辭,找來一把梯子,臘爬上去先把簷角塌陷的舊草掀下來。又爬下梯子,從後院草垛弄來一些麥秸,潑上水浸軟了,一束束整好。然後又取土和泥,調得均勻。文君一直在旁做幫手,見臘手腳麻利,且又不多說話,一副穩重男子氣象,心裏就有異樣的感覺。這院子空蕩得也久了,雖然婆媳相依為命,情同母女,畢竟是半個家庭。家中少一男子,就有諸多不方便,像這類粗重雜活,往常都是自己幹,有時也去鎮上求人。這下倒好,他不需人求,自己張羅起來了,儼然一個主家翁。一般客人,縱然不騷擾你,可誰會注意你簷角塌陷的事呢。女人的溫情都在細小之處,男人的溫情卻如此撼人心魄!文君自嫁來十多年,從未體會過這種感受。都說這婆媳倆自強自立,其實心裏卻是軟弱而膽怯的。能靠在一個強大的男人的肩膀上過日子,那才叫坦然而舒心呢。文君一邊跟臘忙著,一邊心裏熱烘烘的。她從來沒像此刻感到這個院子太需要一個男人了。
後來臘爬上屋子,文君在下頭遞草遞泥。兩人忙了一個後晌,總算把屋修好了。都弄得一身泥一身草的。文君一句客套話沒說,隻遞他一個毛巾掃身上,又去打洗臉水。當她做著這一切時,心裏真是甜絲絲的。
婆婆一直在忙著做飯,誰也沒注意她什麼時候殺了一隻雞,又弄了幾樣菜,擺上一壺酒。文君說娘哎,你可有些偏心,我早就嘴饞了你也不殺雞。婆婆說道,今兒殺雞也不是給你吃的!臘有些不好意思,搓搓手說老人家你太客氣了。當下大家坐定,一邊喝酒吃菜,一邊說些閑話,儼然一家人。原來老太太和文君平日也喝酒的,隻是從不多喝罷了。婆媳倆無事時便打壺酒,一邊對飲,一邊下棋。她們下棋從來不用棋盤棋子,都是下盲棋,一盤棋都在胸中,隻用嘴說就行了。有時也飲酒作詩,說不上多麼高明,倒也雅趣盎然,嬉笑生風。
臘雖海量,由兩個女子陪酒,卻有些拘謹,不大放得開。且自知是個粗人,說話也少了。婆婆看他如此,心中倒喜歡。這些日子住下來,看出這是個穩重的男人,極有責任心,為女兒為別人的事都很認真。老太太並不知道臘的真正底細,她也不想知道。但她懂得在外混世的男人都會有些不尋常的經曆,這沒有什麼。一個男人隻要還愛他的孩子,對別人還有同情心,就大體是個好男人。且臘儀表堂堂,雖說年齡大了一點,身體卻很健壯。如果文君有意於他,自己百年之後也瞑目了。這麼想著,就舉杯勸臘道:“客官今兒多累了,就盡興多喝幾杯無妨,反正晚間無事。”一連幹了三杯。老太太其實酒量很大。大凡女人不喝則罷,隻要喝酒的多是海量。老太太敬過了,又讓文君連敬三杯。文君也不推辭,三杯酒下肚,一張臉竟豔若桃花,燈下嬌豔欲滴。臘隻瞥了一眼,忙低下頭再不敢看。心裏卻叫一聲慚愧,想當初在外胡混時,什麼女人沒見過,什麼浪蕩事沒幹過,卻從來不知羞恥。如今在文君麵前,像伴著菩薩似的,自規自律,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他不知自己為何會變成這樣的,莫非人都有向善向佛之心嗎?
文君也不多說話,憑空多了幾分羞澀。臘剛來時,她還有些活潑調皮的樣子,今晚反倒無話。隻像個小女孩似的規矩坐著,倒是老太太興頭很好,讓酒讓菜,不覺又多喝幾杯。看文君神態,老太太心裏有些明白,古書也看得多了,世事也經得多了,男女在一起說說笑笑倒未見有事,一旦雙方拘謹,就是揣著心思了。老太太看破這一層,既傷感又為文君高興,就覺心裏飄飄渺渺的,忽然頭一低,栽倒地上。
臘和文君大吃一驚,以為她喝多了,忙上前扶起,眼見得老太太已翻過眼去。文君原也懂得一點醫道,忙指揮臘把老太太重新原地放倒,平躺那裏,接著就掐人中,竟是一點作用也無。轉眼之間,老太太已雙目閉合,一絲氣息也沒有了。
文君見狀大哭,臘也連連跺腳,這真是他不曾料到的,老太太一時竟歸西去了。
文君哭了一陣,知道老太太已沒救,臘在一旁自責不已,老怪自己不該讓老太太陪酒,弄出這天大的禍事來。文君抹淚說,別說這話了,婆婆這麼歸天,也是她修來的,無苦無痛,無疾而終,怪你什麼。你快離開這裏吧,後事由我料理。
臘說:“大妹子你說啥讓我走?”
文君說:“你找女兒本是秘密住這裏的,可是為老太太發喪不是一兩個人能幹得了的,總要驚動鎮上人,那時大夥一來,你會不方便的。”
臘說:“大妹子別說這話!事到如今,你趕我走就是外我了。找女兒再急也不如這事急,我總得幫你把老人家安葬了再說別的。”
文君還要再說讓他走,臘一揮手說:“別說了,快把老人家抬堂屋床上去。”
當夜兩人都沒睡,給老太太守靈。文君數著老人家一世好處,幾次哭泣不止。臘不便多言,隻有勸說。天亮,臘去了鎮上,找到黃煙袋,把老太太去世的事說了,請他幫著料理喪事。黃煙袋二話沒說,當即派幾個人跟了來,說我隨後就去。
好在老太太早就有了棺材,也有壽衣,大夥幫著穿衣盛殮,置辦一應喪事所需物品,都是臘在那裏張羅。不大會兒,黃煙袋來了。按規矩,文君要磕頭致謝,黃煙袋忙扶起,說開一天客棧是老字號了,老人家一生行善積德讓人敬佩,如今歸西去了,實在令人痛心。文君其實討厭他,卻不得不聽他假惺惺的表白。
其實黃煙袋早就知道臘住在開一天客棧,手下耳目甚眾,這事瞞不過他眼的。就連對門開茶館的老太太,也是幾兩銀子買通了為他望風的。但他一直裝聾作啞。這時他安慰文君幾句,把臘叫到一旁,故作吃驚道:“你一直住這裏的?我那裏方便一些,咋不過去?”
臘笑笑:“看你忙著修寨,就沒去打擾。”
黃煙袋說:“女兒的事可有消息了?”
臘搖搖頭,說:“幫文君辦了喪事再說吧。”
黃煙袋故意沉吟一會兒,忽然說:“我有主意了!你等我的消息吧。”說完匆匆走了。
這裏規矩,老人去世,要七天才能發喪。
一連數日,鎮上來吊喪的人絡繹不絕。老太太人緣好,開店五十多年,不曾得罪任何人,大家都敬著她。文君一一拜謝,也覺寬慰。
七日發喪那天,忽然又陸續有許多外方客前來祭奠。文君一看,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說是都住過開一天客棧,聽說老人家故去,為她燒把紙錢送行。其實這些人都是黃煙袋報信叫來的各路綠林劫匪之類。這些人雖說殺人放火不眨眼,但對道中場麵上的事都講義氣。開一天客棧在五十年風風雨雨中,雖說不起眼,卻是老字號,都從心裏敬著老太太,因此都聞訊而來。一來吊喪,二來打探些江湖消息。平日裏,各路人馬一般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無事,又都互相戒備著。可謂亦敵亦友,各懷鬼胎。
黃煙袋請他們來,完全是以盟主自居,為老太太吊喪隻是借口,不過借此確立自己的盟主地位。臘和文君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喪事弄那麼顯擺,是他們沒想到的。可他們皆說為吊喪而來,又不好推辭,隻好由黃煙袋牽著鼻子走,隻隱隱感到他是別有用心。
瓦也來了。
他本不想來的,無緣無故向一個素不相識的老太太致祭,讓他摸不著頭腦。他的確還沒這麼斯文過。但黃煙袋派去的人說,請他一定要來,說來的都是一方神仙,有人想來還不夠份呢。這一個“份”字讓瓦動了心。
瓦帶人祭拜時看到臘在這裏,一時有些心虛,他並不知道臘一直住在開一天客棧,以為那次離開七棵樹就走了,這時疑心黃煙袋設了什麼圈套,忙向黃煙袋看去。黃煙袋在人群裏衝他擠擠眼,又點點頭,這才放下心來。
整個祭奠結束已到後晌,各方該來的人都來了。小小開一天客棧熱鬧非常,這一整天鞭炮沒有停過。鎮上看熱鬧的、幫忙的來了許多,裏裏外外都是人。大夥感慨,老太太和江湖上竟有這麼深的交往!其實老太太地下有知,也會驚詫莫名,突然冒出這麼多孝子賢孫。
傍晚時,老太太安葬完備,總算人土為安。
這轟轟烈烈,八方人等,文君不知如何應付。好在黃煙袋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所有客人都在鎮上招呼吃飯,由他出錢。他請來的各路人馬都住他的客棧。當晚大擺酒席,宴請各方頭目。什麼“一杆槍”、“拿不住”、“三塊磚”,什麼“飛狐”、“白雲”、“老刀”,什麼“兔”、“瓦”、“蔥”,坐了滿滿幾桌。臘也應邀參加了。
席間,黃煙袋舉杯敬酒,說了許多仰慕的話,大家也都客客氣氣,說有勞黃掌櫃費神,出力為開一天客棧老太太辦理喪事,乃仁義之舉。黃煙袋說今天請大家來,一為吊喪,二為群賢聚會,以後互相照應。我這裏修了大寨,固若金湯,今後哪位有個不方便處,盡可來這裏躲風。我黃煙袋老矣,還望日後多多照應。
黃煙袋調子唱得很低,一副謙恭模樣,這是他的聰明之處。他知道這些家夥素來獨霸一方,頭上無天,吃軟不吃硬,自己雖說年紀一大把,當年在豫東時號令一方,但在此地卻根基不深,話說狂了,反招不滿。這一招果然靈驗,大夥看他又是為老太太送葬,又是出資修寨,說話又如此謙和,紛紛起身敬酒。其實眾人也是各懷心事,做個順水人情。江湖上的事,難得有個山高水低,三災六難,大夥聯絡一起就有了照應,互相之間有個磕磕碰碰,有個中間人周旋,也有了餘地,這沒什麼不好。於是公推黃煙袋為總舵。黃煙袋幾番推辭,最後還是謝領了。
這期間,臘一直沉默不語,坐在一個角落裏獨自飲酒。黃煙袋的把戲,他總算看得清清楚楚,隻是不想揭穿。心想這幫人糾結一起,從此世無寧日了。
席將散時,黃煙袋突然一抱拳,說還有一事煩擾各位,大家說舵主有事隻管說。黃煙袋先把臘介紹給大家,說這位是我的朋友,他有個女兒失蹤,家住何處,名叫什麼,有知道的煩請報個信來,我黃某替這位兄弟謝謝大夥了!
眾人交頭接耳議論一番,這才注意到這個一直沉默不語的大漢。臘沒再說什麼,他知道這下女兒更難找了。他沒想到黃煙袋會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打聽此事。女兒在他們哪個手中,也不會承認的。如果他們把他當成一個角色,女兒的凶險就更大一分。此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可心裏那個憋氣,恨不得當場給黃煙袋一巴掌。
瓦裝聾作啞,坐在那裏剔牙。
當晚,臘回到開一天客棧,文君已泡好一壺茶正在等他。
臘臉色很難看。
文君說:“你喝多啦?”
臘搖搖頭。
“這幾天把你累壞了。”
臘又搖搖頭,然後苦笑了一下,端起茶壺“咕咚咕咚”一氣長飲。
文君看著他:“有件事我早該告訴你。”
臘放下茶壺,等她說。
“你女兒可能在一個叫瓦的人那裏。”
“七棵樹?”
“是的。”
“你怎麼知道的?”
“七棵樹有個叫王七的小偷,他常來這裏玩兒,說起過這件事。”
臘長舒一口氣,這件事終於得到證實。他感激地看著文君。他一直在等這句話。
文君說:“真對不住。婆婆在世時,我不能說。”
臘笑笑:“這不怪你。”
文君說:“你打算怎麼辦?”
臘說:“我今夜就去!”
文君說:“我跟你一起去。”
臘說:“不用。你這幾天累壞了,應當歇幾天。”
文君說:“你不也一樣?我跟去也許會方便一些。”
臘說:“怎麼好意思麻煩你。”
文君笑笑:“我想去。我已經沒有牽掛了。”
臘說:“我不想把你牽連進去。”
文君說:“別說了!我去換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