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為什麼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蒸汽機,汽笛……”
斯坦因沒找到合適答案,被追問急了,隻能這麼搪塞。家人購買各種各樣蒸汽機模型討他歡喜。但適得其反,斯坦因更加恐慌,也更加憂鬱。他們以為斯坦因不中意蒸汽機的呆板形式和汽笛的單調鳴響,便請人專門設計出造型新穎、奇特的蒸汽機,配備能發出幾十種變奏的汽笛。很快,這種玩具在歐洲兒童中間流行,嚇得斯坦因不敢出門,不敢與兒童一起玩耍,不敢睜大眼睛,也不敢讓耳朵無拘無束地接受聲音。朋友關切地說:這孩子病得不輕。到醫院裏檢查,各項指標都正常。
後來,父親朋友戈特從印屬克什米爾地區給女兒艾倫購買布駱駝玩具,也捎給斯坦因一個。沉默的布駱駝使斯坦因擺脫對蒸汽機和汽笛的恐懼。他不但能夠按照自己的需要幻想布駱駝叫聲,而且,還隨意安排叫聲產生的時間、地點、環境、強度,等等。他把叫聲定位成某種遠離歐洲大陸、沒有蒸汽機困擾的音樂。音樂來自遙遠東方。音樂與太陽同時從地平線升起。音樂把大地劃分成三個巨大色塊:雪山、草灘及河流。音樂在它們之間低沉回響。斯坦因推測應該是一隻古舊的窄口彩陶瓶被風吹得嗚嗚響。又自我否定。音樂濃縮泥土渾厚與河流清涼。隻有蘆葦才具備這種整合天賦。那麼,音樂與蘆葦有關,但不是被風抽打或摩擦。音樂從蘆管中起伏流瀉,音樂的另一頭是人氣。人氣通過男人和女人進入蘆管。一隻蘆管響,百隻蘆管響,千萬隻蘆管響。音樂從各個毛孔進入身體。蘆管不斷膨脹。斯坦因也膨脹成巨大蘆管。他被音樂漂起,隨氣流升降。三座聳立山峰掛住蘆管。與山峰相對的,是一座玉山。無數人在鏤刻雕琢,他們的姿態更像舞蹈。鮮花布滿天空,光彩奪目。還有形狀各異的樂器飛翔。樂器自鳴得意。玉山化為頂天立地的玉器。大象,獅子,老虎,孔雀守衛。蘆管又嗚嗚響了。起風了。風裹著黃沙鋪天蓋地。玉器在風沙中萎縮。大象繞玉三圈,搖著頭,走了。獅子繞玉三圈,搖著頭,走了。老虎繞玉三圈,搖著頭,走了。孔雀繞玉三圈,搖著頭,走了。玉器繼續萎縮,要被突起的沙山淹沒。斯坦因急了,向著沙山奔跑。他把雙手伸向即將沉沒的玉器。終於抓到了。確實在手中。但是,他總看不清形狀,也感覺不到重量。他想放棄。玉器粘在手上,無法擺脫。他耗盡力氣,仍然擺脫不了。他渴啊,想喝酒。酒來了,他用玉器盛酒,痛飲。突然,蒸汽機汽笛粗厲地怪叫起來,玉器嚇得變成骷髏。骷髏說你可以把我的頭顱當作飲器,但智慧與你無緣。他恐懼到極點,不想與骷髏對話。他朝著太陽沉落的方向猛跑。一個骷髏在跑,無數個骷髏跟隨。越來越多的骷髏猙獰大笑,怪叫,追逐,攔截,包圍……每當這時,斯坦因驚醒。他拿起玉璧,望著獅子和獅背上展翅開屏的孔雀,又翻過來,看看大象圖案及其背部的山峰和月亮。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夠獅子一樣奔跑,像孔雀一樣飛翔,把骷髏群遠遠地甩到後麵。要麼,像大象或者布駱駝,從容不迫地漫步。但是,獅子、孔雀、大象都搖著頭走了,隻有那一圈奇怪的陌生文字赫然醒目。難道,它們是骷髏群的成員?布駱駝憐憫地注視斯坦因,不說話,也不出聲。
斯坦因充滿淚水,無奈地望著同樣無奈的親人。母親懷疑導致夢魘的是那塊玉璧,建議取掉。父親說玉璧是唯一能夠證明祖先離開中國敦煌草原、經曆多次生死磨難到達匈牙利平原的實物,這件聯結宗族傳承的紐帶無論如何也不能離身。
突然降臨、又神秘消失的夢一直持續到十歲。斯坦因裸奔到德累斯頓,進入著名的匈牙利克羅施勒學校學習。骷髏群再也沒有光臨夢境。他感到奇怪,在布達佩斯,他是親人關注的中心,卻無法阻擋蒸汽機與惡夢侵襲,獨在異鄉,困擾多年的骷髏群卻消失得幹幹淨淨!他思念蘆葦,就像思念女同學艾倫。為了表現得與眾不同,吸引艾倫,他再次裸奔。他指著地圖,對艾倫說:我要超越蒸汽機,跑出匈牙利草原,踏過中亞,跨過帕米爾高原,穿過塔克拉瑪幹沙漠,最終到達敦煌!艾倫卻皺著眉頭,說我討厭捕殺野獸般的奔跑。她更喜歡駱駝、大象的悠遊自在。不過,戈特非常欣賞裸奔藝術,他親自駕馭四輪馬車,帶斯坦因和艾輪到野外宿營,燒烤,談論蘆葦。戈特說蘆葦是沙漠的汗毛,塔克拉瑪幹沙漠、敦煌戈壁有很多幾千年來一直生生不息的翠綠色汗毛。斯坦因眼睛發亮。戈特說假如你從新疆喀什出發,沿塔克拉瑪幹沙漠南緣或北緣向敦煌奔跑,每天都有不同文化哺育的汗毛向你致敬。斯坦因眼裏放射出飛矢般的光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