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像日本浪人那樣,”艾倫轉過頭,黯然神傷,“他要去敦煌。”
“敦煌?為什麼?法國沒有組織由他率領的考察隊啊?!”
“他要逆著當年大月氏西遷的路線,返回佉盧文的故鄉——敦煌,”艾倫苦笑一下,“他為了獲得我的愛情,研究佉盧文,之後,又瘋狂地迷戀上了佉盧文。他說,佉盧文是一種裸奔的文字,自由,浪漫,真誠。”
斯坦因很難相信艾倫說的事實,“在喀什,我沒有聽到過有關他的任何消息。”
“也許,這正是他渴望達到的效果。阿杜尼很低調,出發前,他變賣全部家產,捐獻給慈善機構。他不需要任何同伴和資助,像乞丐那樣,獨自走了;或者說,像虔誠的朝拜者?嗬嗬,我找不出恰當的比喻,反正,他無牽無掛地朝著敦煌,走了。”
斯坦因告辭。雖然大街上人流滾湧,但是,他恍惚覺得置身蒼茫荒涼的中亞高原,蘆管的音樂從各處傳出,悠揚地漫卷著,獵獵作響。嬌嬌跟隨駝隊回了和田牧場,還是站在喀什街頭向帕米爾高原張望?或者,她正在新疆沙漠某個樹洞裏、林蔭下、沙灘上、草叢裏、古屋中與大夏、八荒或者其他什麼人“裸奔”?就像無數條源自昆侖雪山的河流一樣,在沙漠中將性情發揮得淋漓盡致?斯坦因想起了她的眼神,神情,微笑,還有始終恬淡的語氣……她簡單如同沙漠,可是,為什麼那麼難以理解?
他忽然想見到嬌嬌,在她湖水般明淨的眼睛裏遊泳。如果艾倫有這種清澈,她會毫不猶豫跟上他,前往新疆探險——要麼,隨同阿杜尼去尋訪大月氏的曆史腳印。可惜,她太理智。她寧可嫁給進入暮年的學者布勒,也不願意冒險做自己想做的事……
嬌嬌,嬌嬌,嬌嬌……斯坦因清楚地聽見自己在心底這樣呼喚。這不是童年經常出現的那種夢幻。聲音真實可觸,飄蕩在空曠的草原上,在蘆葦叢裏逗留一會,匆匆飛向馬蓮花。蘆葦與馬蓮花相伴而生。馬蓮花在蘆葦的傾訴中抽出嫩綠葉子,綻開馨藍花朵。嬌嬌曾經在沙漠裏的一個鹹水湖泊邊擷取到馬蓮花,編製花環,放到書桌上。嬌嬌說要用馬蓮花裝飾沙漠,道路,長城,烽火台,要把大地變成藍天的倒影。馬蓮花散發著淡淡清香,仔細感受,才能捕捉到。在香味誘惑下,斯坦因離開書桌,走出帳篷,走向嬌嬌用微笑和眼睛描述過的湖泊。湖泊外圍是沙丘,中圍是馬蓮花,裏圍是蘆葦。斯坦因走到蘆葦叢中,猛然發現湖麵上劃過一綹長發和兩座山峰,還有……那個迷人的小島不是嬌嬌嗎?她像魚,像雲,像羊羔,像文字,像女神。斯坦因呼吸失調。心律失調。眼睛在漂流的小島上裸奔。小島漂移到湖邊,生長出兩條潔白的、蓮藕般的玉腿。嬌嬌與沙丘一起裸露。嬌嬌模仿傳說中的大月氏女孩,用馬蓮花裝飾臉龐,乳房,腰肢。他很忠實,一絲不苟地觀賞。玉腿、細腰、乳房和長發齊舞。天外飛來幾隻野鴨,它們忘了飲水,也充當觀眾。沙丘、蘆葦、馬蓮花圍攏過來。斯坦因失去屏障和掩體,膽戰心驚。好在演員臨時休息——嬌嬌以花為被,以沙灘為床,舒展地躺著。就像一枚佉盧文字母。當時,斯坦因是再次發現嬌嬌身體妙不可言。嬌嬌是藝術品、玉器還是身體?他想,我要是植物學家,就培育出一種耐幹旱、耐酸堿、耐風沙、耐寒冷、耐孤獨的果實,能夠在塔克拉瑪幹沙漠快樂生長。我還要使這種果實像佉盧文,四季開花,四節結果。風吹起時,果實在枝頭裸舞,風清月明,果實披著綠葉裸睡,像嬌嬌那樣。嬌嬌變化的姿態就是一個個佉盧文字母,她要在沙漠裏書寫什麼?
思考使斯坦因忘記時間。當他聽見大夏、八荒等人從遠處傳來的呼喊聲時,天已黑透。他以搖曳的火把為航標,漂流半夜,返回營地。卡特以為他受到魔鬼誘惑而迷路,打羊皮鼓,驅邪。斯坦因隱瞞了“迷路”真相。而且,為了排斥腦海中連續襲來的裸舞,他不斷增加勞動強度……現在,與新疆沙漠有千裏之遙,為什麼突然想起那個沙漠聖湖?是艾倫嫁給別人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心?還是真的喜歡上了嬌嬌?難道自己要與眾多駱駝客共有一個情人?上次,離開喀什時,嬌嬌的小腹已經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