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樹葬2(1 / 2)

眾駝工從惡夢中清醒,綽起木棒,跟著昆侖一起衝過去。已經晚了。大夏被五隻狂怒的野駱駝咬住,劇烈的疼痛和急速的旋轉使喚他失去知覺。他本能地想保護心窩處的頭蓋骨,可是,力不從心。他似乎看見野駝口中的胳膊在愧疚地向身體告別。和田河改道,胳膊脫離主體。沙丘連綿起伏,波濤洶湧。他被巨大的浪濤掀起,拋向九霄雲外,接著,又重重地落向地獄。無數閃亮的星星從心靈穿越眼睛,飛向夜空。星群在深邃的天幕上搖晃。嘴裏忽然湧來鹹水泉的味道。或者,是血?來不及分析研究。也沒有力氣辨別混雜聲音。他知道身體被撕裂,瓜分,蹂躪。他沒有氣力感覺疼痛。眼睛也開始朦朧。無數駝油燈照亮夜空,天幕布滿獵獵燃燒的烽火台。忽然,一股腥臭的氣浪使他窒息,脖子被野駱駝的大嘴咬住了。昆侖雪山的駝唇大仙啊,請賜給我最後的珍貴疼痛吧。有求無應。麻木,輕飄。呼吸阻塞,斷絕。氣息變成遊風,一切進入亙古黑暗……

太陽從鳴沙山脊升起,灑下萬道光芒。蘋果園沉浸在花香與血腥混合熱成的奇特味道中。大夏斷裂成數件的肢體和破碎衣片被收攏齊,放在古老的梨樹洞裏。三天前,采詩和大夏在悲傷的氣氛中將嬌嬌頭發放進樹洞時,誰都沒想到這是蘋果園中唯一的梨樹。“梨”就是“離”。采詩堅信是梨樹導致大夏的悲慘結局,嬌嬌的靈魂才不會那麼心狠。

“老駝主,嬌嬌頭蓋骨要不要放進樹洞裏?”駝工問。

斯坦因過來,含著熱淚,說:“留給我吧……”

他雙手捧起,頭蓋骨完好無損地沐浴在鮮豔純潔的陽光裏。想起善良多情的嬌嬌,他禁不住熱淚縱橫。忽然,他發現頭蓋骨的形狀發生變化,很像古人祭天的玉璧。仔細看,正麵隱約呈現三危山圖案,背麵是鳴沙山輪廓。

駝工們吹起低沉哀傷的蘆笛,安慰大夏靈魂。家駝臥在梨樹周圍,流著淚水,卬卬悲鳴。采詩、善愛木然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如癡如傻。

拉姆用野花做了一個花環,走到梨樹前,對昆侖說:“大夏和嬌嬌是雪山和綠洲共同孕育的神靈。他們給了我真誠,友誼和信仰。我不懂中國習俗,但是,希望這些鮮花把他們的心靈緊緊聯結在一起,直到永遠!”

昆侖說:“你的祝願很珍貴,謝謝。”

“駝主先生,這是我遇到最神聖的死亡,它讓我重新理解生命。”拉姆真誠地說,“此前,很長時間,我被訓練成會呼吸的測量儀器,整天把山川地貌、河流湖泊以及古城老堡用呆板的數據進行技術量化,曾經,我以為那些工作很重要。現在,我終於明白,最需要測量的是人類的心靈,而且,要用博愛、智慧和信仰去測量。這次任務結束,我將徹底改變生活方式。”

采詩忽然大哭起來:“都怪我,我不該意氣用事,詛咒大夏!實際上,我內心也喜歡他,嗚嗚……我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是,他再也聽不到了……”

善愛過來,要拉她回帳篷,卻看見斯坦因走來。

“親愛的善愛、采詩,”他難過地說,“我還在克什米爾時就親手做了三件可以抵擋風沙和陽光的齊身麵紗,打算在你們最高興的時候贈送,可是,嬌嬌和大夏的突然遇難使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現在,我要將這件禮物送給你們。”

善愛和采詩漠然接過。

斯坦因動情地說:“為嬌嬌準備的這一件,已經被我撕碎了。我感到很悲痛、很後悔。現在,我忽然喪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多年來究竟追逐什麼。”

采詩猛地抬起頭,“大人,當年,我和善愛、嬌嬌在腳印綠洲看見天空飛過黑色的子彈,那是給阿古柏助跑的運動員,帶著惡意,要傷害人,我們三個人裸奔,想拉住它們。可是,子彈不像大英雄誇父追逐的太陽,它們亂飛。在約特幹,看見它們飛向敦煌,跑到敦煌,又看見子彈飛到和田去了。我們在月牙泉喝水,然後繼續,裸奔,追逐,不知不覺,與沙洲商駝軌跡重合。嬌嬌第一次見到你,就鐵了心要跟著你——不要急著否定,她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努力。誇父追逐太陽,你追逐文書,我們追逐子彈,可是,你出現後,嬌嬌開始追逐你,明知無望,還是追逐……嗚嗚……”

善愛也傷心地哭起來。

斯坦因走到昆侖跟前,遞過一包銀子,“駝主先生,對大夏和嬌嬌的遇難我感到很難過。為表達誠意,我想賠償一定數量的撫恤金,希望接納。”

昆侖推開他,堅定地說:“大夏以駝隊為家。而駝隊絕對不接受份外的錢。你來得正好,我有事情要與你商量,希望你同意。”

斯坦因詫異地望著他,“什麼?”

“商駝創建以來,馱運過玉石、羊皮、糧食、大煙、槍支、彈藥以及佛像、壁畫和文書,雖然經曆無數艱難困苦,但從來都沒發生過任何意外,更別說短短七天內連續兩次遭遇如此慘禍,”昆侖慷慨激昂,悲傷不已,“別的駝隊為賺錢,不擇手段,而我們為了創建一個不斷流動的家園,讓每個人都感覺到快樂、溫暖與和諧。可是,現在,我們家裏有兩名成員——加上在和田附近沙眼喪命的八個駝工,共有十個的鮮活笑容永遠無法再現,大家都極度悲傷,不願跟隨考察隊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