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計算很準確。9月21日，考察隊經過長途跋涉，住進擴建後的“中國花園”。
皮格率領的測量隊則沿著昆侖山向東測量，兩支隊伍約定在樓蘭彙合。
時隔五年，喀什依然保持著以前的那種祥和寧靜，看不出這裏經曆過長時間的殘殺與爭鬥。隻有“中國花園”四周牆頭上，當初臨時趕做的多麵古怪英國國旗仍然在微風中忘我地飄揚，仿佛想起剛剛過去的風暴就嚇得發抖。
喀什新任官員們不留長辮子，都戴著英式氈帽，接待斯坦因的熱情及禮節也沒有多少變化。當年的親密夥伴、得力助手蔣孝琬由於歲月消費和疾病折磨，已經顯出老態，而且，變得神經過敏，疑神疑鬼，在他樂觀、開朗的外表下，似乎掩藏著很多淩亂而又迷茫的東西，斯坦因不由得想起看守莫高窟的王道士。另外，他驚訝地發現，蔣孝琬沒有戴自己贈送的昂貴助聽器，聽覺卻正常——原來，在革命異常激烈時期，他提心吊膽，神經高度緊張，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使聽力得到很好鍛煉、恢複，能與人正常交流。
寒暄許久，大家才進入主題。蔣孝琬麵露愧色，說：“幾年來，我一直在打聽五蘊的消息，但是，杳無音信。不過，按照您的要求，我調查清楚了和田鍾樓的真相。”
斯坦因高興地幾乎跳起來，“快講，怎麼回事？”
“你走後，‘鳴沙’響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猛烈，很像機關槍在掃射。許很多有經驗的老人預感到要爆發什麼可怕災難，就拖家帶口，進入昆侖山躲避。有些膽小怕事的人甚至開始向沙漠深處裸奔。當年，阿古柏潰敗時期的裸奔潮再次顯現，並且，伴隨著各種謠傳，真可怕……很快，這種恐怖的風潮波及到整個新疆南部地區。在喀什道台倡議下，莎車劉知州與和田知州周易聯合發表公告，安撫民心。但是，移民浪潮還是愈演愈烈，危險指數呈上升趨勢。喀什道台撥下專款，派他小舅子李…李…李什麼來著——反正，他組成由一百零八名學者參與的課題組，調查研究風暴源頭，很快，他們取得階段性成果：罪魁禍首在和田鍾樓。於是，喀什道台敦促周易將拆除。”說著，蔣孝琬不斷用白布巾擦拭眼睛。
斯坦因感覺到有些淒涼——師爺老了！
“……寒浞執行命令。唉，不清楚，他請來的巫士耍了什麼把戲，周易派來一百零八名有挖掘經驗的民工——其中很多人幫您幹過活——晝夜不停，四班倒，挖掘三年，紋絲不動。因為，鍾樓生了玉根，紮得很深，還分出很多支根。民間謠傳，說鍾樓在銅鍾不斷變奏的聲響中得到滋養，已經修煉成玉樹，與昆侖山、祁連山、約特幹、尼雅、樓蘭、敦煌或更多更遠的地方相連，永遠挖不斷。於是，新疆南部地區兩種行為（注：官方組織的挖掘和民間自發的移民）重複了三年。也許，酷愛文化藝術的民眾覺得移民行為太單調，到第三年，他們把遷移潮演變為裸奔潮，哦，太壯觀了，就像我們在尼雅文書中所描述的情景！”
斯坦因不耐煩地說：“蔣師爺，請您長話短說，好不好？”
“挖掘到第三年，風暴來了。你知道是誰帶領隊伍進攻和田嗎？元浩！他帶領全副武裝的腳印綠洲民眾，從沙漠裏跑來——那些人得了職業病：斜眼。但是，槍法很準，他們揚言要攻克和田、莎車和喀什，然後向東發展。由於密集的槍聲與持續暴響幾年的‘鳴沙’聲音非常相似，所以，遷移人群和挖掘民工都沒有引起注意。元浩隊伍長驅直入，進了和田城，他們來到寒浞現場辦公地——鍾樓。元浩和士兵在形成包圍圈之前，被半空中飛舞的一條金龍吸引住。他們開始思考：金龍從何處飛來，將飛向何處。他們等待。金龍沒有來，也沒有去，靜靜地飄浮。元浩正想把金龍與記憶中的旗子聯係起來，忽然，有人喊：這不是金龍，是金邊，鑲在烏雲上的金邊！”蔣孝琬停下回憶一陣，繼續說：“大人，這種雲在夏天的午後、傍晚很常見，確實壯觀、美麗，但我敢保證，元浩從來沒見過，因為他害怕太陽，不敢仰望天空。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也許，這是元浩有生以來第一次仰望，太陽從烏雲中突然鑽出、放射輝煌金光時，他還保持著內心平靜……大人，現在，我老了，可以告訴你有些秘密——當年，我之所以放棄中國師爺的升遷之道而向往‘中國花園’，就因為看見了鑲著金邊的雲；當年，我之所以多次拒絕與情報販子合作，也是看見了鑲著金邊的雲；當年，各種不明身份的人向我高價約稿寫揭發、批判你的文章，我還是想起了鑲著金邊的雲，就沒答應——現在，還是回到和田鍾樓上空，氣勢磅礴的金色雲彩吧！大人，您別嫌我囉索，少個環節就沒法敘述下去，唉，都怪那場風暴，太可怕了，在清朝士兵砍掉一千多個彈唱阿古柏豐功偉績的歌手腦袋的刑場，喀什道台、家眷、波斯貓、丫環、仆從的頭顱被挨個剁下，太可怕了，我的記憶和邏輯思維能力遭到嚴重破壞，大大衰退。大人，元浩和士兵們開始以為金邊鑲在烏雲上，可是，太陽鑽出雲朵後，大家發現，那是一棵傳說中的參天玉樹，玉杆、玉枝、玉花和玉葉上都有散發著柔和金光的佛像、字母。我想，應該還有我題寫的‘敦煌遺書’和您題寫的‘鳴沙’，可是，他們很多人不識字，不懂啊。哦，我老了，劃不來計較這些瑣碎事。大人，腳印綠洲的居民因為看見佛光，斜眼複位，立正；同時，他們似乎從噩夢中驚醒，紛紛扔掉槍，對著鍾樓跪拜。元浩匆忙俯身撿槍。不斷飛來的槍形成墳墓，埋葬他。後來，事情很複雜，我理不出完整的線索，你記住這幾件事情就可以了：第一，周易剪掉辮子、換上一身官服，仍然擔任新政府的和田行政區長官，他任命元浩為衛戍部隊總教練；第二，腳印綠洲居民在風暴中流落四方，不知去向；第三，和田銅鍾恢複以往的節奏。寒浞招聘勇士爬上鍾樓，打算取下已經失效的清朝絲綢旗子時，發現它已經嚴重風化。鍾樓裏隻有一幅駱駝骨架和一本佉盧文《法句經》，而和田銅鍾像敦煌壁畫中的那些樂器，不敲自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