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禮節性地拜訪各級官員後，即前往真正的目的地莫高窟。路線還是蔣孝琬當年開辟出來的——翻越鳴沙山，直接到達。鳴沙山很安靜，進入玉門關後，斯坦因從來沒有聽到過它的轟鳴，也許，特意把神聖空間讓給了嬌嬌？這很愜意。現在，斯坦因沒有蔣孝琬那樣的得力助手，而皮格的專業特長僅僅局限在測量方麵，斯坦因隻能同嬌嬌商量。嬌嬌一如既往，不發任何表意見，不過沒關係，隻要她傾聽就足夠了。
斯坦因的精神狀態很好，玉門關產生沮喪的神情絲毫也未流露，以至於王圓籙從他身上感覺到了人們高升或發財後常見的那種春風得意。這表明，上次的交易雙方都滿意，至少，他不是來退貨的。於是，他以抱怨口吻講起幾年來的遭遇：1907年10月，伯希和來到莫高窟，王圓籙允許他進入藏經洞翻揀兩周，並且將挑選出的文書、經卷及佛畫裝箱運走。
“法國人不講用，”王圓籙埋怨說，“他不該把文書在天子腳下拿給大家看，結果，引起朝廷注意，皇帝下旨，命令甘肅總督將剩餘古物全部運到北京。”
斯坦因心裏猛地一沉，“是全部文書嗎？”
“……朝廷沒有一文錢的獎賞，我怎麼可能把文書全部給他們？”
“聽說橘瑞超、吉川小一郎等日本人都得到不少藏經洞文書。”
“我給他們的都是些破爛文書。”王圓籙小心謹慎。
“現在，你手裏仍然掌握著一部分文書？”
王圓籙狡黠地笑笑，沒有回答。他讓徒弟恍惚從樹洞裏取來厚厚的《功德薄》，上麵明確地記錄著當年“捐資”的花費及去向。斯坦因雖然從蔣孝琬那裏學到的漢語知識有限，但還是發現很多錯字、別字。不過，《功德薄》的精細超過李師爺整理出的漢文編目——那個粗暴、冷峻的家夥厭惡沙漠旅行，整個行程中全靠斯坦因提供的大煙支撐精神，到達敦煌後，就再也見不著他的影子。由蔣孝琬七年前執行的任務隻好親自來完成。不過，有嬌嬌輕鬆愉快的心靈吟唱伴奏，斯坦因的智商和交際能力超常發揮，所以，即使沒有得力助手，交易順利完成。經過幾番討價還價，王圓籙爽快地從幾處隱密地搬出成捆的古代文書。斯坦因粗粗挑揀幾天，就裝滿四大箱。他以向寺廟“捐資”的方式將這些物品據為己有。很快，這些木箱就由普魯率領沙洲商駝送往安西，寄存到縣衙中。
然後，斯坦因提出要進入藏經洞詳細考察。
王圓籙坦誠地說：“藏經洞已經空了，裏麵裝滿了破爛東西。”
“我隻是進去看看洞窟裏的壁畫。”得到允許後，斯坦因走進佛窟，借助酒精燈照亮，發現藏經洞裏堆滿了雜物。王圓籙沒有撒謊。他心裏翻滾起沙丘般的失落，耳鳴似乎又要占據神聖的舞台，斯坦因急忙轉過身。七年過去，南壁上的畫麵依然新鮮，來一陣風，三位公主衣服上的綴飾也許會飄蕩、激響。她們都神態地望著對麵的藏經洞。她們仍然酷似嬌嬌、善愛和采詩。斯坦因不由自主，伸出手，撫摸嬌嬌的麵龐。風起了，衣裾飄揚，吟唱響起。嬌嬌離開冰冷的牆壁，微笑著向自己淩空飄來。
忽然，恍惚驚叫一聲跑出去，王圓籙卻怔怔地站在原地，失聲說：“大人，你看，於闐公主流淚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斯坦因猛然驚醒。“嬌嬌”還是那般虔誠，高貴，慈悲——她的臉龐上，有兩道淚痕。
恍惚喊來幾個信徒，將斯坦因拉出洞窟。
“師傅，真是奇了！”他驚魂未定，“剛才，我眼睜睜看見神女眼睛閉了一下，擠出兩顆閃亮的淚水，滴到洋老爺的手上了。”
王圓籙板起臉，喝斥：“亂喊叫什麼？還不快去挑水！”眾人走後，他拉著斯坦因的手走到僻靜處，悄聲說，“大人，神女流淚了，恐怕有什麼不吉利，我勸你再別往東走了，還是回家吧。通常情況下，魔鬼不會攔擋回家的人。”
“謝謝，我們還有很多測量任務，不能停留。”
考察隊從莫高窟出發，到達懸泉置城堡，然後，沿著七年前形成的毛臘河抵達毛臘湖。
斯坦因覺得這些有河、有湖、有蘆葦、有毛臘的風景很熟悉，仿佛親臨過。對了，是童年的夢境。那時，隻從父親和朋友們的聊天中聽到過敦煌，可是，受到蒸汽機侵擾時，他在想像中看到敦煌周邊的雪山、草灘和河流，後來，又補充了長城、烽火台、蘆葦灘。實際上，最多的還是毛臘灘。當年，他還不知道這個名字。現在，他就站在童年的夢境裏。風清清地輕輕地吹，沒有在葦葉上摩擦出聲音。大地沉寂，真正的主人是音樂。音樂不是當年推測的、古舊的窄口彩陶瓶被風吹出的嗚嗚響聲，也不是一隻、百隻或千萬隻蘆管在響。更不是蒸汽機的怪叫。天地之間，風景還原，單純，協調。河水略帶憂傷地流動，湖水略帶憂傷地蕩漾，毛臘、葦葉略帶憂傷地搖曳，它們的動態與音樂旋律完全一致，從嬌嬌的心靈中流瀉而來。忽然，旋律如同汛期的羅布泊，迅速充盈，高漲。漣漪搖蕩成浪濤，向四周疊湧。旋律變得高亢、哀婉、焦灼，嬌嬌似乎要告訴斯坦因某種緊急的情報，可是，他無動於衷。哀傷的旋律飛舞，傾訴，呐喊。斯坦因還是無動於衷。他隻看見無數支棕色的毛臘、駱駝色老臘、火炬樣的毛臘在真空中搖擺。沒有風。沒有一絲風。毛臘是音樂旋律外化的符號。它們渴望成為佉盧文、突厥文、波斯文、梵文、於闐文、英文、匈牙利文向著斯坦因裸奔，可是，他仍然無動於衷。旋律精疲力竭，衰落下去。羅布魄進入枯水期。音樂越來越遠。斯坦因猛然驚醒，在野不能讓嬌嬌走了。他想抓住旋律。他漫無邊際地奔跑。音樂逐漸減弱，仿佛天地重合，要把他同嬌嬌隔開。他拚命地地奔跑，像野馬，像野駱駝，像神話英雄誇父。於是，槍掉了，衣服掉了，懷表掉了，紀念章掉了，望遠鏡掉了，他隻剩下赤身裸體。7月28日，恩師布勒、霍恩雷突破庸俗和浮躁時也將以這種姿態奔跑。屆時，在他們裸奔的路線上，成千上萬隻骷髏猙獰大笑，怪叫，追逐，攔截，包圍……但是，他們一定能夠甩脫。不甘失敗的骷髏群會想蒸汽機那樣吼叫著追趕，追趕，追趕到敦煌雪山、三危山、鳴沙山與長城之間的古老荒灘——誰也不會想到，這片荒灘七年前已經被嬌嬌的生命激活，在碧玉般湖水中生長著茂盛的蘆葦、毛臘和天鵝——骷髏群到這裏，會變得純潔，寧靜，安詳，它們返樸歸真，回歸到玉器的純潔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