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列巨大的沙丘間,沙漠湖正往外咕咕滲水,蔓延。
周圍土地在滋潤中慢慢蘇醒。甜美的水讓駱駝客與駱駝飽飲一頓,之後,人群開始無憂無慮的嬉戲,駱駝也輕鬆自如地嚼食幹草,似乎將剛剛擺脫的迷茫、險遇拋到九霄雲外。
湖泊北邊,是一片曾經茂盛生長、現在完全幹枯的蘆葦地。黑風暴將它淹沒了半個多世紀,竟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如果有一點火星,它們就會快樂地燃燒起來。但是,艾倫沒有那樣做,她默默地關注神情憂鬱、對著湖麵發呆的斯坦因。應該給他一些歡樂的情趣。於是,她找到一個樹洞,鑽進去,換上色彩鮮豔的服裝,然後,將玉璧麵紗戴在頭上。
斯坦因仍然站在湖邊發呆。他想從明鏡般的湖麵光影中尋找自己。湖麵閃爍著微弱的亮光,空空如也。他的輪廓,麵容,目光,都沒映射出來。三十多年前,他離開克什米爾即將踏上中亞土地的前夕,曾對著鏡子發誓:要踏遍中亞,滿載而歸。截至現在,他已經在這片土地上轉悠過四次,可是,就像中國諺語說的,“竹籃打水一場空”,他不但不能帶走任何東西,而且,還丟失了自己——如同不斷丟失的腳印,永遠無法找回。
湖麵怎麼可能照不出人影子呢?自己究竟存在,還是虛幻?嬌嬌童年在這裏度過的嗎?
駱駝客紮帳篷去了。湖邊隻剩下斯坦因。他盯著湖麵,他進入湖麵,他解剖湖麵。終於,無中生有,朦朦朧朧的湖麵中出現了人影。但是,很快,他失望了:影子清晰,卻像複合造型的壁畫人物,與習慣概念中的斯坦因毫無關係。誰不熟悉自己的形象?難道這個胡亂搭配的影像是斯坦因?——不是斯坦因,又是誰?此時此刻,隻有他站在根據物理成像原理能夠產生這個影像的位置上。
鐵木真、瓦爾特之流捏造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誹謗自己,他從來不肯認輸。現在,湖麵又強加這樣一個影像,他可以不承認,但它確實存在著。
既然如此,就認真審視一次吧。首先,眼睛,這是目光的湖泊。目光的安祥與淡定使他不由得想起“金玉神駝”和那些默默行走的家駝。還有眼簾,睫毛,都硬如駱駝刺。隻有這般堅硬,它們才能抵擋一次又一次的風沙襲擊。就是說,斯坦因的眼睛及周邊環境已經與駱駝生態完全相同。另外,兩道濃黑的眉毛挺拔如森林,堅實如沙丘,橫空出世,掛雲阻風,仿佛是守護湖泊的兩尊金剛。接下來,是雄偉陡峭的鼻子。它在整個麵容中的地位相當於三弦琴之於彈唱藝人、銅鍾之於和田、鳴沙山之於敦煌、汽笛之於蒸汽機。也可以把他比喻成鐵木真與蔣孝琬、瓦爾特與大夏的分水嶺。為了削平它,黑風暴曾經做過數萬年的不懈努力,但最後以失敗告終。斯坦因從這鼻子上看出了自己的影子,因為他喜歡把它比喻為戈壁灘中的烽火台,或馳騁在歐洲平原上的一匹黑馬。鼻子是匈奴祖先當年從敦煌草原帶到歐洲平原的唯一文化符號。他四次進入中亞,鼻子總是不顧一切,衝鋒陷陣。嬌嬌活著時,他曾幻想給她當坐騎;嬌嬌遇難後,他多次夢見嬌嬌騎著鼻子跑出狼群。斯坦因是多麼的感激鼻子啊。鼻子兩邊的遼闊地帶,不用說,就知道是塔克拉瑪幹沙漠,艾倫進去了,沒出來。嬌嬌也走進去了,也沒出來。但是,斯坦因的“塔克拉瑪幹”不是死亡之海,它孕育著文字——通常,人們把它們破解為“皺紋”。如果命名為皺紋,那麼,駱駝的、狗的、貓的,叫什麼?所以,斯坦因頑固地稱“皺紋”為文字,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樣,由表及裏,沿著文字的複雜構造與路徑走向內心及世界,這些文字遠比鐵木真、瓦爾特的學術真實。
不該想起瓦爾特,因為接著就順其自然想起了蒸汽機。或者說,是蒸汽機強行闖入想像。鼻子不是鼻子,也不是野馬,不是文化符號,它是馳騁在沙漠裏的蒸汽機。沒有軌道和海洋支撐,但依然是蒸汽機。目前,不還能確定它是新疆政府從歐洲定購,還是自力更生研發出來。這匹“野馬”的主人曾經那樣萬般無奈地畏懼蒸汽機,現在,他竟然任憑蒸汽機像寵物那樣在自己最尊嚴的區域爬行。嬌嬌呢?毛臘呢?三弦琴呢?快樂的蘆葦地呢?沙丘呢?駱駝呢?這些斯坦因非常渴望見到的文化符號呢?它們在麵對蒸汽機時為何那般脆弱?為何文字在蒸汽機軋過時成了分散的沙粒?忽然,斯坦因產生一種強烈願望:撲進水麵,用堅實的身軀堵住轟轟隆隆的蒸汽機。既然它沒有翅膀照樣能飛,既然它可以離開軌道,既然它能夠闖入柔軟的沙漠,那就用自己的肉身去堵住它!
他正要向水麵倒下,八荒從後麵拉住,“大人!北邊發現了果樹園和居民區遺址,與我們當年在尼雅古城看到的幾乎完全相同!”
斯坦因閉上眼睛,捂住臉麵,休息片刻,轉過身,跟著八荒朝北邊的蘆葦地走去。
田間小徑,幹巴巴的樹枝,整齊的院落,敞開的門窗,以及人類、動物的骨骸,與第一次到達尼雅古城看到的情景如此相像——唯一不同處,所有駱駝、雞、狗、牛和羊都沒有拴繩索,它們無一例外,頭骨都朝著約特幹方向。與外界相連的那條大路上,撲倒著很多年男女和幼童屍骨。與尼雅古城遺留的逃離現場不同,這裏是回歸。斯坦因從呈現出來的各種情態推測,當年,腳印綠洲人全部外出,強大凶猛的沙塵暴突然降臨,人們在極端慌亂中不顧一切,返回家園。駱駝、雞、狗、牛和羊似乎已經看見了奔跑的人群,都跑向蘆葦地,迎接主人。但是,黑風掀起的沙丘瞬間傾倒,男女老少來不及呼喊、躲開,就全部被埋在下麵。緊接著,另一座更大的沙丘滾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