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本文是近代學術史上較早全麵、係統探討漢晉學術發展的文章。漢晉五百年間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中國學術思想史上的一些重要事件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等就發生在這一時期。漢晉學術思想經曆了哪些變化?如何理解和評價這些變化?這些無疑是關心中國學術思想發展的人們所關注的問題。
作者在本文以宏觀的眼光對漢晉學術的發展進行了掃描,提出漢晉學術經曆了五次大的變化:西漢初年,董仲舒將儒學與陰陽五行相結合,“以陰陽定法令,垂則博士”,自己儼然以教皇自處,將儒家神學化、宗教化,這是第一變。董仲舒“獨尊儒術”政策的提出,使學者“碎義逃難”,成為隻知追求利祿的蠹蟲,產生了惡劣的後果。於是揚雄著《法言》,體裁摹擬《論語》,意在恢複儒學正統,是為二變。揚雄在當時學者中是較為突出的,但也遭到一些學者的批評,如王逸作《正部論》,認為《法言》“雜錯無主”,然而自己也沒有什麼高見。於是到王充時學術思想又發生了變化。王充著《論衡》,提出“正虛妄,審鄉背”,以理性的懷疑精神對漢代的各種社會現象尤其是讖違迷信進行了批判。矛頭所指,不避孔子,達到前人無法達到的高度,“漢得一人焉,足以振恥”。但王充過於喜歡指責議論他人,思想又缺乏一核心,因而往往流於瑣碎之中。東漢末年,社會動亂,儒家學說難以適應現實的儒要,法家開始受到人們的重視。這是學術思想的又一大變化。王符著《潛夫論》,仲長統著《昌言》,崔癇著《政論》,即反映了這一變化。法家提倡嚴刑峻法,認為人性忮悍,不以嚴刑威逼,則不會自覺從善。從漢末到吳、魏,法家的影響越來越大,統治的羅網也越來越嚴密,終於引起孔融、杜恕等人的不滿,到三國魏末,嵇康、阮籍等人“非湯武而薄周公”,崇法老莊,宣揚厭世思想,由此引發玄學思潮,這是第五變。
章太炎的這篇文章雖然文字簡略,分析論述不夠詳盡,但卻有重要意義。以往學者討論漢代學術往往隻注重漢代的經學,對經學以外思想家則重視不夠。章太炎則打破經學正統的陳舊觀念,他在文中發掘並表彰了揚雄、王充、王符、仲長統、崔癇等一大批學者,並對其中的王充等人給予高度評價,這些都對以後產生重要影響。侯外廬先生在其所著《中國思想通史》第二卷中即吸收了本文的一些觀點,有意者可比較參看。
本文為《訄書》重刻本的新增篇目,收入《檢論》時有增補。
漢晉間,學術則五變。
董仲舒以陰陽定法令(1),垂則博士(2),教皇也(3)。使學者人人碎義逃難(4),苟得利祿,而不識遠略。故楊雄變之以《法言》(5)。
(1)董仲舒(前197~前114年),西漢哲學家,今文經學大師。廣川(今河北景縣)人。專治《春秋公羊傳》。漢武帝時曾進《舉賢良對策》,建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為漢武帝采納,開此後兩千年封建社會以儒學為正統的先聲。其學以儒家為中心,雜以陰陽五行,著作有《春秋繁露》等。
(2)垂則,頒布法則。博士,漢代學官名。漢武帝時設五經博士,掌經學傳授。
(3)教皇《檢論》作“神人大巫”。
(4)碎義逃難,用煩瑣破碎的解釋逃避他人的責難。《漢書·藝文誌》:“後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
(5)楊雄(前53~後18年),一作揚雄。西漢哲學家、文學家。字子雲,蜀郡成都(今屬四川)人。成帝時為給事黃門郎。王莽時,校書天祿閣,官為大夫。著有《太玄》《、法言》等。《法言》,十三卷,體裁摹擬《論語》。內容以儒家傳統思想為中心,兼收道家思想。
《法言》持論至剴易(6),在諸生間,癈矣(7)。王逸因之為《正部論》(8),以《法言》錯雜無主,然己亦無高論。《正部論》元書已亡,諸書援引猶見大略,下論亡書,準此。顧猥曰(9):“顏淵之簞瓢(10),則勝慶封之玉杯(11)”。《藝文類聚》七十三(12),《禦覽》七百五十九引。欲以何明,而比擬違其倫類?蓋忿狷之亢辭也(12)。
(6)剴易(ki凱—),通曉,平易。
(7)癈,同“峻”。《說文·阜部》“癈,癉高也。”
(8)王逸,東漢南郡宜城人。字叔師。元初中為校書郎。順帝時為侍中。著有《楚辭章句》及《正部論》八卷。
(9)顧猥曰,卻鄙陋地說。猥,鄙陋。
(10)顏淵,孔子弟子,即顏回。顏淵之簞瓢《論語·雍也》“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不人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指生活貧因而精神快樂。
(11)慶封,春秋時齊國貴族,齊景公時為相,以生活荒淫腐化聞名。慶封之玉杯,指生活奢靡腐化。
(12)《藝文類聚》,類書名。唐高祖命歐陽詢等輯。一百卷。收錄古書達一千四百多種。
(13)忿狷,憤恨。狷,通“癊”。《說文》“癊,忿也。”亢辭,過激之語。
華言積而不足以昭事理(14),故王充始變其術(15),曰:“夫筆著者,欲其易曉而難為,不貴難知而易造;口論,務解分而可聽,不務深迂而難睹也(16)。”作為《論衡》(17),趣以正虛妄,審鄉背(18)。懷疑之論,分析百端,有所發癋,不避孔氏(19)。漢得一人焉,足以振恥(20)。至於今,亦未能逮者也。然善為蜂芒摧陷,而無樞要足以持守(21),斯所謂煩瑣哲學者。惟內心之不充癎(22),故言辯而無繼。充稱桓君山素丞相之跡(23),存於《新論》(24)。《定賢篇》。《新論》今亡,則桓、王之學亦絕。或曰:今之漢學,論在名物,不充其文辯,其正虛妄,審鄉背,近之矣(25)。
(14)華言,浮華之言。昭,彰明。
(15)王充(27~約97年),東漢思想家。字仲任,會稽上虞(今屬浙江)人。出身“細門孤族”,作過“吏屬”性的小官。晚年罷職家居,從事著述。自稱“雖違儒家之說,合黃老之意”。
(16)不務深迂而難睹,引文見《論衡·自紀》。意為,書麵語言,希望作到容易理解卻難以寫出來,不崇尚難以理解卻容易寫出來;口頭語言,力求內容清楚一聽就明白,不求意思深奧難以理解。解分,剖析明白。
(17)《論衡》,東漢王充著。全書三十卷,八十五篇(現缺《招致》一篇)。書中對當時社會上流行的讖緯迷信進行了批判。
(18)虛妄,指當時流傳的各種讖緯迷信。鄉背,即向背。趨向和背棄。
(19)發癋,發難指責。不避孔氏,指王充在《問孔》《、刺孟》等篇中對儒家傳統觀點進行了批評、指責。
(20)振恥,拭除恥辱。《廣雅·釋詁一》“振,棄也。”《解辮發》第六十三有“振刷是恥”,意與此同。
(21)樞要,中心。《荀子·富國》“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樞要也。”以上兩句意為,他善於批評他人,自己卻沒有一個中心可以持守。
(22)充癎(—jina窘),充實。《爾雅·釋言》“癎,充也。”
(23)桓君山,即桓譚(約前24~56年)。東漢思想家、經學家。沛國相(今安徽宿縣符離集西北)人。《後漢書·桓譚馮衍列傳》稱其“遍習五經,皆訓詁大義,不為章句”。東漢光武帝時因反對讖緯,幾遭處斬,後貶為六安郡丞。素丞相,指有丞相之德而無丞相之位。《論衡·定賢》“孔子不王,素王之世,在於《春秋》。然則桓君山素丞相之跡,存於《新論》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