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顏元是清初一位頗有影響的學者。他反對程朱、陸王空談心性的不良學風，提倡習行、踐履，主張從實事實物中入手，具有重經驗、重習行的特點。但顏元的思想又具有狹隘落後的一麵，如他因反對脫離實際的死讀書而主張不讀書、不著書；以有用無用作為評價知識的標準等。在本文中，章太炎從經驗主義認識論出發，對顏元這位複雜人物進行了分析和評價。他一方麵肯定了顏元重習行、重實踐的積極意義，認為“自荀卿而後，顏氏可謂大儒矣”。同時又指出顏元不懂得概念抽象的作用，不懂得理性思維和間接知識的重要性，因而他的觀點又具有消極、落後的一麵。
需要指出的是，章太炎在批評顏元時，十分注重數學推理的重要性，認為數學推理有獨立於經驗的特點，這表明章氏的經驗論實際是融合了西方經驗論和唯理論二者的思想。本文立論客觀、公允，以後對顏元的評價基本都沒有超出章氏的觀點。
本文首次收入《訄書》重刻本，收入《檢論》時改題《正顏》，有增刪。
明之衰，為程朱者痿弛而不用（1），為陸王者奇觚而不恒（2）。誦數冥坐與致良知者既不可任（3），故顏元返道於地官（4）。以鄉三物者，德、行、藝也（5），斯之謂格物（6）。案：以習行三物為學，無為傅會格物。傅會則“格”字訓詁，終不可通（7）。保氏教六藝者（8），自吉禮以逮旁要三十六凡目也（9）。更事久，用物多，而魂魄強，兵農、水火、錢穀、工虞（10），無不閑習。輔世則小大可用，不用而氣誌亦日以奘駔（11），安用冥求哉？觀其折竹為刀，以勝劍客；磬控馳射（12），中六的也（13）。當明室顛覆，東胡入帝（14），而不仕宦，蓋不忘乎光複者。藉在近（15），則騎而動也（16）。故曰：“勇，達德也。”又數數疢心於宋氏之亡（17），儒生耆老痛摧折才士，而不用其尚武，則義之所激已。然外九容、九思（18），持之一跬步而不敢墮《曲禮》（19）；自記言行，不欺晦冥（20）；持誌微眇若是，斯所以異於陳亮也（21）。苦形為藝（22），以紓民難；其至孝惻愴，至奔走保塞（23），求亡父丘墓以歸，講室列弦匏弓矢，肄樂而不與眾為觳（24），斯所以異於墨子也（25）。形性內剛，孚尹旁達（26），體駿駔而誌齊肅（27），三代之英（28），羅馬之彥（29），不遠矣！
（1）為程朱者，指研治程朱理學的人。痿弛，痿縮、廢弛。
（2）陸王，陸九淵和王陽明。陸九淵（1139～1193年），南宋理學“心學”派的開創者。字子靜，學者稱象山先生，撫州金溪（今屬江西）人。著作有《象山集》。奇觚，奇特。觚，通“獨”。《莊子·大宗師》成玄英疏“觚，獨也。”不恒，不能長久。
（3）誦數，猶誦說。《荀子·勸學》：“故誦數以貫之。”俞樾評議：“誦數，猶誦說也。凡稱說必一一數之，故即謂之數。”冥坐，冥目而坐。指打坐。誦數冥坐，為程朱倡導的修養方法。致良知，為陸王強調的思想方法。
（4）顏元（1635～11704年），清初思想家、教育家。字易直，又字渾然，號習齋，博野（今屬河北）人。注重實學，強調“習行”、“習動”、“踐形”，反對死讀書，對程朱理學尤多抨擊。世稱其及學生李恭為“顏李學派”。著作有《四書正誤》、《四存編》等。地官，指《周禮·地官》。地官職掌邦教，又名教官。返道於地官，謂取法於地官。
（5）鄉三物《周禮·地官·大司徒》“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知、仁、聖、義、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禦、書、數。”《檢論·正顏》改此句為“鄉三物者，謂鄉學之三件。”
（6）格物，中國古代哲學概念。《禮記·大學》“致知在格物。”對於格物的含義，曆來有不同解釋。顏元訓格為“手格猛獸之格”，訓物為“鄉三物”。“周先王以‘三物’教萬民，凡天下之人、天下之政、天下之事未有外於物者也。”（《習齋記餘》卷九）
（7）終不可通，章氏認為“德、行、藝”三物不可用“格物”來傅會，否則“格”字在訓詁上講不通。《檢論·正顏》對此說明較詳細，可參看。
（8）保氏《周禮·地官·保氏》：“保氏掌諫王惡，而養國子以道，及教之以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六藝，指上引禮、樂、射、禦（馭）、書、數六種技能。
（9）三十六凡目，即五禮、六樂、五射、五馭、六書、九數，共三十六目。
（10）水火，指烹飪之事。《周禮·天官·亨人》：“掌其鼎鑊以給水火之齊。”工虞，指工匠技藝及管理山澤之事。虞，官名，管理山澤。
（11）奘駔，壯大。《爾雅·釋言》：“奘，駔也。”郭璞注：“今江東呼大為駔，駔猶癨也。”癨“粗”的異體字。
（12）磬控，駕馬。《詩·鄭風·大叔於田》：“抑磬控意。”毛傳：“馳馬曰磬，止馬曰控。”
（13）六的，靶子，鵠的。
（14）近，晚近。通“晚”。
（15）東胡，指滿族。
（16）騎（—fn帆），騎馬和舟行。古帆字。動（—kuài快），揮動旌旗。古代旗的一種。《左傳·桓公五年》杜預注：“旃也，通帛為之，蓋今大將之麾也，執以為號令。”
（17）疢心（chn襯—），痛心。疢，熱病。
（18）“敕”的異體字。九容，九種容貌。《尚書·洪範》：“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思恭。”注“貌，容貌。”九思《論語·季氏》“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清劉寶楠《論語正義》“此章言君子有九種之事當用心思慮使合禮義也。”
（19）《曲禮》《禮記》篇名。雜記春秋前後貴族飲食、起居、喪葬等各種禮製的“細節”。墮《曲禮》，指違背《曲禮》中規定的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