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文》第二十五(1 / 3)

[說明]作為著名的語言文字學家,章太炎一直致力於探討漢語的近代化,以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為此他曾寫了大量作品《訄書》重刻本中收錄的《訂文》、《方言》就是他早期的代表性作品。

章太炎在本文接受了西方社會學家斯賓塞的觀點,認為先有語言後有文字,文字生產於祭神的需要,它最初和圖畫並沒有大的區別。人們在祭神時把重要事件記錄在神廟中,這便是最早的文字。以後隨著世俗王權政治取代了神權政治,文字又被用於政治、軍事等各個方麵,文字本身也由早期的圖畫文字發展為象形文字乃至於拚音文字。由此可見,文字的發展是與社會的發展密切相關的,它從一個側麵反映了社會的發展程度和水平。章太炎還提出這樣一個觀點,文字詞彙的多少是衡量一種語言發展水平的重要標準。西方語言中英語的詞彙有六萬之多,表達起來十分方便。而漢語在史籀作書時隻有九千字,以後《凡將》、《說文》也基本保持這個數目,到《玉篇》、《廣韻》也不超過三萬字,而日常所用的隻有兩千到四千左右。可見,與英語相比,中國文字已大大落後了。作者提出為了適應“與異域互市,械器日更,誌念之新者日蘖”的局麵,就必須“循於舊名”,製作新名,對傳統語言文字作一番深入的改革。

在附論《正名雜義》中,作者對漢語的特點及曆史發展作了探討和回顧,其內容包括:一、漢語的讀音。作者分析了傳統切音的不足,提出用字母加上聲調“以示區別”。二、文字的孳乳。三、六書中的假借。四、通俗之言與科學之言;農牧之言與士大夫之言的區別與特點。五、事物的命名以及官號、人名、地名。六、駢文中的辭例。七、古文虛詞“之”、“其”、“是”、“者”。八、古代語言中的“倒植”、“間語”。九、文章的篇題。十、文體的發展演變。十一、見在語、國民語、著名語與廢棄語、外來語、新造語的關係。

本文收入《訄書》初刻本及《檢論》。

泰逖之人(1),款其皋門而觀政令(2),於文字之盈歉,則卜其世之盛衰矣。

(1)泰逖,上古。

(2)款,通“叩”。敲。皋門,郭門。古代皇都有五門,最外為皋門。《詩·大雅·綿》“乃立皋門,皋門有伉。”毛傳“王之郭門曰皋門。”

昔之以書契代結繩者,非好其繁也,萬事之萌(3),皆伏於蠱(4)。名實惑眩,將為之別異,而假蹄以為文字(5)。然則自大上以至今日,解垢益甚(6),則文以益繁,亦勢自然也。

(3)萌(dài待—),萌芽。《爾雅·釋草》:“箭萌。”郭璞注:“萌,筍屬也。”

(4)蠱《易》卦名。巽下艮上。《序卦傳》“蠱者,事也。”馬融注“蠱為造事之端。”

(5)蹄(—hána杭),獸跡。許慎《說文解字敘》:“見鳥獸蹄之跡,知分理之相別異也。”

(6)解垢,詭曲之辭。《莊子·篋》:“解垢同異之辯多,則俗惑於辯矣。”《釋文》“解垢,隔角也。或雲詭曲之辭。”

先師荀子曰(7):“後王起,必將有循於舊名,有作於新名。”是故國有政者,其倫脊必析(8),綱紀必秩,官事民誌日以孟晉(9),雖欲文之不孟晉,不可得也。國無政者,其出話不然,其為猶不遠,官事民誌日以(10),雖欲文之不,不可得也。

(7)荀子曰,引文見《荀子·正名篇》。

(8)倫脊,道理。《詩·小雅·正月》:“維號斯言,有倫有脊。”毛傳:“倫,道;脊,理也。”

(9)孟晉,勉力求進。班固《幽通賦》:“盍孟晉以迨群兮,辰倏忽其不再。”李善注引曹大家曰“孟,勉也;晉,進也。”

(10)(z子—),同“窳”。苟且,懶惰。

吾聞斯賓塞爾之言曰(11):有語言然後有文字。文字與繪畫,故非有二也,皆乎營造宮室而有斯製(12)。營造之始,則乎神治(13)。有神治,然後有王治(14)。故曰:“五世之廟,可以觀怪。”(15)禹之鑄鼎而為離瞔(16),屈原之觀楚寢廟而作《天問》(17),古之中國嚐有是矣。奧大利亞與南亞非利加之野人,嚐堊涅其地(18),彤漆其壁,以為畫圖。其圖則生人戰鬥與上古之異事,以敬鬼神。埃及小亞細亞之法,自祠廟宮寢而外,不得畫壁,其名器愈癈(19)。當是時,布政之堂,與祠廟為一,故以畫圖為矦之政(20),以揚於王庭。其朝覲儀式繪諸此,其戰勝奏凱繪諸此,其民誌馴服、壺簞以迎繪諸此,其頑梗方命、終為俘馘繪諸此(21)。其於圖也,史視之,且六典視之(22)。而民之震動恪恭,乃不專於神而流矨於圖(23),奭然師保矪其前矣(24)。君人者,藉此以相臨製,使民馴擾(25),於事益便。頃之,以畫圖過繁,稍稍刻省,則馬牛鳧鶩,多以尾足相別而已,於是有墨西哥之象形字。其後愈省,凡數十畫者,殺而成一畫,於是有埃及之象形字。凡象形字,其溝陌又為二(26):一以寫體貌,一以借形為象,所謂“人希見生象,而按其圖以得仿佛”者也(27)。乃若夫人之姓氏,洲國山川之主名,主形者困窮,乃假同音之字以依托之,於是有諧聲字(28),則西域字母根株於是矣(29)。人之有語言也,固不能遍包眾有,其形色誌念之相近者,則引伸緣傅以為稱。俄而聆其言者,眩惑如占覆矣(30),乃不得不為之分其塗畛(31),而文字以之孳乳。故數字之義,祖禰一名,久而莫蹤跡之也。今英語最數,無慮六萬言,斯氏道當時語。言各成義,不相陵越。東西之有書契,莫繁是者,故足以表西海(32)。

(11)斯賓塞爾,即赫伯特·斯賓塞(1820~1903年)。英國社會學家、經驗論哲學家。著有《社會學研究》(嚴複譯為《群學肄言》)和《倫理學原理》等。

(12),開始。《列子·黃帝》“眾同疑。”張湛注“始也。”

(13)神治,神權政治。

(14)王治,指神權政治之後的世俗王權政治。

(15)五世之廟,可以觀怪,語見《呂氏春秋·喻大》引《商書》說。高誘注“廟者,鬼神之所在。五世久遠,故於其所觀魅物之怪異也。”

(16)禹之鑄鼎而為離瞔《左傳·宣公三年》:王孫滿曰“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

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用能協於上下,以承天休。”離瞔(ch癡—),即螭魅。離,“螭”的本字。《廣雅·釋天》“山神謂之離。”瞔,同“魅”。《周禮·春官》鄭玄注:“百物之神曰瞔。”

(17)寢廟,古代宗廟中寢和廟的合稱。《禮記·月令》:“寢廟畢備。”鄭玄注“凡廟,前曰廟,後曰寢。”廟為接神之處,寢為藏衣冠之處。

作《天問》,王逸《屈原〈天問〉序》“屈原放逐,憂心愁悴……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譎詭,及古賢聖怪物行事,周流疲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嗬而問之,以渫憤懣,舒瀉愁思。”

(18)堊涅,用白、黑塗色。《說文》“堊,白塗也。”“涅,黑土在水中也。”

引申為黑色。

(19)名器,名號器物。癈,同“峻”。

(20)為矦之政,指為去小人之政。矦(auài怪),六十四卦之一。乾下兌上。《易·矦》“揚於王庭。”《彖》“決也,剛決柔也。健而說,決而和,揚於王庭,柔乘五剛也。”講陽如何決去陰,君子如何決去小人。

(21)頑梗,頑固。方命,抗命,違命。俘馘(—auó國),俘虜。馘,所格(俘)者之左耳。

(22)六典視之,把它當作六典看待。六典,謂治典、教典、禮典、政典、刑典、事典等六種典製。見《周禮·天官·大宰》。

(23)流矨(—yì異),延及。矨,通“迤”。

(24)奭然(shì式—),赫然。師保,官名。師氏和保氏,此指官吏。矪,同“蒞”。《說文》“矪,臨也。”

(25)馴擾,馴服。

(26)溝陌,指類別。

(27)人希見生象,語見《韓非子·解老》:“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

(28)諧聲字,形聲字。

(29)根株,源於。

(30)占覆,術數的一種,猜度覆藏之物。

(31)塗畛,類別。

(32)表西海,顯於西方。指英語成為西方的通用語言。表,顯。西海,指西方。

章炳麟曰:烏乎!此夫中國之所以日削也。自史籀之作書(33),凡九千名,非苟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諺言(34)。秦篆殺之,《凡將》諸篇繼作(35),及許氏時(36),亦九千名。衍乎許氏者,自《玉篇》以逮《集韻》(37),不損三萬字,非苟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諺言。北宋之亡,而民日,其隸書無所增;增者起於俗儒鄙夫,猶無增也。是故唇吻所矯(38),千名而足;檄移所矯(39),二千名而足;細旃之所承(40),金匱之所臧(41),著於文史者,三千名而足;清廟之所奏(42),同律之所被(43),著於賦頌者,四千名而足。其他則視以為腐木敗革也已矣!若其所以治百官、察萬民者,則睯乎檄移之二千而止。以神州之廣,庶事之博,而以佐治者廑是,其庸得不澶漫混淆(44),使政令逡巡以日廢也?

(33)史籀,周宣王太史。傳說著有《史籀篇》,共十五篇。今存《說文》中所引“史篇”及所錄“籀文”二百二十三字。

(34)諺言,世代流傳的語言。《說文》“諺,傳言也。”

(35)《凡將》,古代字書,漢司馬相如撰。《說文》常引其說。《隋書·經籍誌》《、新唐書·藝文誌》作一卷,已佚。現有清任大椿《小學鉤沉》、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本。

(36)許氏,即許慎(58~147年)。東漢經學家。字叔重,汝南召陵(今河南郾城東)人。少博學,師事古文經學大師賈逵。曾教小黃門,校書東觀。經學造詣極深,時人稱“五經無雙許叔重”。撰《五經異義》及《說文解字》十四篇。

(37)《玉篇》,字書,三十卷。南朝梁、陳之間顧野王撰。體例仿《說文解字》,原本《玉篇》收字一萬六千九百一十七。每字下,先注反切,再引群書訓詁,解說頗詳。《集韻》,韻書。共十卷。宋丁度等奉詔修定。收字五萬三千五百二十五,比《廣韻》增一倍餘。內容注重文字形體和訓詁,為研究文字訓詁和宋代語音的重要資料。

(38)唇吻,嘴唇。矯(zhì至),積儲,儲備。

(39)檄移,檄文和移文。指官方文書。

(40)細旃,用於書寫的氈帛。

(41)金匱,以金屬製成的藏書櫃。《漢書·晁錯傳》“臣竊觀上世之傳,若高皇帝之建功業,陛下之德厚而得賢佐,皆有司之所覽,刻於玉版,藏於金匱。”

(42)清廟,祖廟。

(43)同律,樂律。《周禮·春官·大司樂》“典同,掌六律六同之和。”

(44)澶漫(chán蟬一),泛濫。

且夫文因於言,其末則言矰迫而因於文(45)。何者?文之瑣細,所以為簡也;詞之苛碎,所以為樸也。刻玉曰“矱”,刻竹以為書曰“篆”。黑馬之黑,與黑絲之黑,名實眩也,則別以“驪”、“緇”(46)。青石之青,孚筍之青,名實眩也,則別以“蒼莨”、“琅”(47)。耦怨,匹也;合耦,匹也(48);其匹同,其匹之情異,則別以“逑”、“仇”(49)。馬之重遲,物之重厚,其重同,其重之情異,則別以“篤”、“竺”(50)。本木曰“柢”,本氏曰“氐”(51)。

仰視蒼也謂之“天”,發際曰“顛”(52)。此猶單辭也。

(45)矰迫而因於文,以上兩句意為,一般來講,文字總是根據語言而定,其次,語言難以表達,不得不借助文字以區別。矰迫,窮迫。

(46)驪《說文》“馬深黑色。”緇《說文》“帛黑色也。”

(47)蒼莨,青色。《易·說卦》“震為雷……為蒼莨竹。”孔穎達疏:“竹初生之時,色蒼莨。”琅玕,美玉。《急就篇》注:“琅玕,火齊珠也。

一曰石似珠者。”

(48)耦怨,當作“怨耦”。《左傳·桓公二年》:“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合耦,即嘉耦。

(49)逑,配偶。《詩·周南·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仇,敵對。

(50)篤《說文》“馬行頓遲也。”竺《說文》“厚也。”

(51)柢《說文》:“木根也。”氐,《說文》:“至也,本也。從氏下著一。

一,地也。”

(52)顛《說文》“頂也。”古音“天”、“顛”相近,且均有“頂”意,故章氏將二者並列。

辭或冗矣,而進言動辭者勿便。使造字無“神”、則終古曰“天之引出萬物”、“地之提出萬物”者爾(53)。斯則劇口(54),且煩簡書也(55)。故號以“神”、而一言贍矣。此猶物名也。

(53)終古,自古以來。天之引出萬物二語,見《說文·示部》,分別為神、的解說。

(54)劇口,拗口。

(55)簡書,在竹簡上書寫。

曆物之意(56),誌念祈向之曲折,其變若雲氣,而言或以十數。莫曰“輟”,則終古曰“車小缺複合”也(57)。莫曰“毋”,則終古曰“女欲奸,訶止之勿令奸”也(58)。其冗曼勿便也尤甚,故號以“輟”、“毋”,而一言贍矣。然則名之著者,文從其言也不可知。苟紆於祈向,而饌具一名以引導之,其必自史官之達書名,使民率從以為言,無疑也(59)。

(56)曆物,指窮析事物之名物。《莊子·天下》:“惠施……曆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

(57)輟,停止。《說文》“輟,車小缺複合者。”段注“小缺而複合,則謂之輟,引申為凡作輟之稱。”

(58)毋,禁止。《說文》:“毋……從女,女有奸之者,一禁止之,勿奸也。”

(59)紆《說文》:“絀也。”緩慢。饌具,製定。達書名,書信中的文字。

《周禮·春官·外史》“外史掌達書名於四方。”鄭玄注“古曰名,今曰字。使四方知書之文字,得能讀之。”以上幾句意為,假如有難以表達的,便製定一個名稱來概括它,讓民眾使用,便可以沒有疑問了。

今自與異域互市(60),械器日更,誌念之新者日蘖(61),猶暖暖以二千名與夫六萬言者相角(62),其便既相萬(63),及緣傅以譯,而其道大窮。今夫含生之屬(64),必從其便者也。然則必有弟靡以從彼者(65),雖吾文字,亦將棄不用矣。

(60)互市,通商貿易。

(61)蘖,萌芽。

(62)暖暖,自得貌。二千名,指日常所用的漢語。六萬言,指英語。

(63)便,困頓與便利。(zhì誌),跌倒。相萬,相差萬倍。

(64)含生,指有生命的。《文選》南朝梁任顏升()《到大司馬記事箋》“含生之倫,庇身有地。”

(65)弟靡,同“頹靡”。困窮,萎靡不振。《莊子·應帝王》:“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

孟晉之後王,必修述文字。其形色誌念,故有其名,今不能舉者,循而摭之(66)。故無其名,今匱於用者,則自我作之。其所稱謂,足以厭塞人之所欲(67),欲廢墜得乎?若是,則布政之言,明清長弟(68),較然如引繩以切墨,品庶昭蘇,而者競矣。吾聞古之道君人者,曰:審諦如帝(69)。

(66)循而摭之,指從舊有的名詞中尋找可以使用的。

(67)厭塞,滿足。

(68)明清,猶明察。《尚書·呂刑》:“明清於單辭,民之亂,罔不中聽獄之兩辭。”孔穎達疏:“當明白清審於獄之單辭。”長弟,猶先後。

《國語·吳語》:“孤不敢不順從君命,長弟許諾。”韋昭注:“長,先也;弟,後也。”

(69)審諦,詳謹周密。《尚書大傳·略說》:“言其能行天道,舉措審諦也。”

附:正名雜義

《管子》曰:“義也,名也,時也,似也,類也,比也,狀也,謂之象。”《七法》。其在七法,以為一官(1)。覃及異域(2),言正名者眾矣。夫三段之條(3),五旌之教(4),是有專家,不得采摭。今取文字聲音,明其略例,與夫修辭之術宜審正者,集為《雜義》。

非誠正名而附其班,蓋《匡謬正俗》之次也(5)。

(1)七法,指“則、象、法、比、決塞、心術、計數”。參見《管子·七法》。以為一官,指為七法中的一項。

(2)覃(tán談),延,及。

(3)三段之條,指形式邏輯中的三段論。

(4)五旌之教,指因明的五支作法。以宗(論題)、因(理明)、喻(例證)、合(應用)、結(結論)五支組成的論式。是古因明的論證形式。章氏對印度因明學頗為推崇,參見其《原名》。

(5)《匡謬正俗》,唐顏師古著。八卷,論諸經訓詁音釋與諸書字義、字音及俗語相承之異,考據精密。章氏自認本附論即仿《匡謬正俗》而作。

西方以數聲成言乃為一字,震旦則否(6)。《釋故》、《釋言》而外(7),複有《釋訓》(8)。非聯綿兩字,即以雙聲疊韻成語(9)。此異於單舉者。又若事物名號,合用數言。歲陽、歲陰(10),義則難解。放勳、重華(11),古聖之建名;阿衡、祈父(12),官僚之定命;是皆兩義和合,並為一稱。苟自西方言之,亦何異一字邪?今通俗所用,雖廑矲二千(13),其不至甚憂困匱者,固賴此轉移爾。由是言之,於文俗者,亦逾萬字。然於理財正辭,其憂不逮甚矣。若有創作,用纘舊文,故—字。訓數字。兩端,皆名一字。是則書童竹矴,數必盈億也(14)。

(6)一字,一詞。西方字母語言,以詞為基本單位,與漢語不同,章氏將二者混為一談,故認為西方有多音“字”,而漢語則無。

(7)“釋故”,指《爾雅·釋故第一》。“釋言”,指《爾雅·釋言第二》。釋故、釋言主要解釋單音字。

(8)《釋訓》,指《爾雅·釋訓第三》。釋訓主要解釋雙(重)音詞。

(9)雙聲疊韻,二字同聲母為雙聲,二字同韻母為疊韻。據反切注音法,所注字與反切的上字雙聲,與下字疊韻。

(10)歲陽、歲陰,見《爾雅·釋天》。

(11)放勳、重華,即唐堯和虞舜的名。

(12)阿衡,一作“保衡”。《詩·商頌·長發》:“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

舊說伊尹名阿衡,一說阿衡乃伊尹所任官名。祈父,周代官名,即司馬。《詩·小雅·祈父》:“祈父,予王之爪牙。”毛傳:“祈父,司馬也。”

(13)廑矲,僅隻。

(14)數必盈億,以上幾句意為,把漢語中的字和由若幹字組成的詞,統統看成一個字,這樣數字就會很多。竹矴,兒童寫字用的竹版。

六書之從形聲,十固七八。自叔然、弘嗣(15),則有切音(16)。其後或以婆羅門法貫之(17),宜若調瑟有準,觀其紐切而知其音讀者。然抽諷《廣韻》,則二百六者勿能辨也(18)。其能辨者,而九服又各異其斂侈也(19)。音不吊當,彼是不明,人各相非,孰為雅言?察此其所由生,則嚐正字母之讀,以貫雙聲,未嚐正二百六部建首之讀,以貫疊韻。故矵、矷同概,而韻不可知。襲孫、韋切音之術(20),而弗整理,其切則雜舉散字以為用,未嚐一用字母部首(21),故樞軸繁亂而讀不可知,世言漢文難識,不若歐洲之易簡。若專以字母韻首為綱,上、去傅於平聲,加之點識,以示區別,所識不過百名。而切字既有定矣,雖咳笑矹音之子(22),使無歧聲,布於一國,若鄉邑相通,可也。

(15)叔然,即孫炎。三國時魏經學家。字叔然,樂安(今山東博興)人。

鄭玄再傳弟子。稱東州大儒。所著《爾雅音義》為反切注音之始。

弘嗣,即韋昭(204~273年)。三國吳經學家。字弘嗣,吳雲陽(今陝西淳化西北)人。因避司馬昭諱,《三國誌》作韋曜。著有《吳書》《、國語注》等。

(16)切音,以兩字相拚成一音。即反切。

(17)婆羅門法,指古代西域的拚音字母。又稱婆羅門書。《隋書·經籍誌》“自後漢佛法行於中國,又得西域胡書,能以十四字貫一切音。文省而義廣,謂之婆羅門書。”

(18)《廣韻》,宋陸彭年、邱雍等人根據《切韻》係統的韻書增訂而成,全名《大宋重修廣韻》,分五卷,平聲兩卷,上、去、入各一卷,分韻二百零六。共二萬六千一百九十四字。二百六者,指《廣韻》分韻二百零六部。

(19)九服又各異其斂侈也,指各地的方言互不相同。九服,古代天子所住京都以外的地方按遠近分為九等,稱九服。參見《周禮·夏官·職方氏》。斂侈,指語言的委婉、高亢。

(20)襲孫、韋切音之術,承襲孫炎、韋昭的切音方法。

(21)未嚐一用字母部首,此兩句意為,以往人們隻是隨意取兩字相切成音,而沒有建立一字母部首表,用字母拚音。

(22)咳笑,即孩笑。《說文》“咳,小兒笑也。”矹音,雛鳥的叫聲。

上世語言簡寡,故文字少而足以達旨。及其分析(23),非孳乳則辭不矺(24)。若彼上世者,與未開之國相類,本無其事,固不必有其言矣。

(23)分析,指語言變得紛繁複雜。

(24)孳乳,指增益文字。矺(jí集),同“輯”。和洽。《詩·大雅·板》:

“辭之輯矣。”

案:柏修門人種,以同部女子為男子所公有,故無夫婦妃耦之言;婦人、處子,語亦弗別。征之《說文》:“婦,服也,從女持帚灑掃。”《曲禮》:“士曰婦人,庶人曰妻。”斯嫡人之定名可知也(25)。然《士喪禮》“婦人俠床”,注謂“妻妾子姓”。語無區別,與柏修門種勿殊。蓋睲犧儷皮以前之遺語爾(26)。

(25)嫡人,出嫁。《儀禮·喪服》鄭玄注“凡女行於大夫以上曰嫁,行於士庶人曰嫡人。”《孔子家語·本命》:“女子十五許嫁,有嫡人之道。”

(26)睲犧,即伏羲。儷皮,以獸皮遮體。

又父子、君臣、夫婦、朋友各有正文,而昆弟獨假於韋束之次第(27),其後乃因緣以製“矻”字(28)。《說文》兄雖訓長,毛公故訓義實為茲(29)。蓋由茲長而為長者,亦猶令長之引伸矣。斯則兄弟、昆弟,古無其文,蓋亦無其語也。大宗嗣始祖,小宗嗣四親,族人為宗服齊衰三月。宗之重於家族政體,久矣。其始鑒於立少(30),懼其動搖,而尊之使峭不可登;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31),亦不得以其戚戚宗子(32)。故餘子於嫡長(33),無敢有兄與昆之稱。雖嫡長亦以臣庶視餘子,未嚐言弟也。其諸庶相謂,則孟、仲及季而已。本無兄弟、昆弟之名,故亦不製其字。及其立名借字,則社會已開,必在三王之際也。

(27)韋束之次第《說文》“弟,韋束之次第也。”段注“以韋束物,如矻之束、衡之束之類,束之不一則有次第也。引申之為凡次弟之弟,為兄弟之弟。”

(28)矻《說文》“矻,古文弟。從古文韋省……周人謂兄曰矻。”

(29)毛公,即毛亨,相傳為西漢古文《詩》學的開創者。世稱大毛公。

傳說他的《詩》學傳自子夏,著有《毛詩故訓傳》三十卷。故訓,即《毛詩故訓傳》。義實為茲《詩·大雅·召旻》:“職兄斯引。”毛傳:

“兄,茲也。”

(30)立少,立年少之君。

(31)戚君,親昵君。《禮記·大傳》“君子有合族之道,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鄭玄注“君恩可以下施,而族人皆臣也,不得以父兄子弟之親自戚於君。”

(32)宗子,嫡長子。

(33)餘子,庶子。

又加路脫稱:達馬拉人,以淡巴眂二本,易羊一匹;淡巴眂十本,易犢一頭。然其算數,知五而止。自五以上,無其語言,亦無會計。故見淡巴眂十本者,擴張兩手,以指切近,略知其合於二五之數,而不知其十也。又其瞯頑者,識數至三而止。及奧大利亞人,則三數猶不能砄。夫世無衡量籌算,人之紀數,固以指爾。以五指為極數,而不能使左右相代以定位,則五以上,宜不能知也。汪容甫作《釋三九》篇(34),遍征古籍,凡欲甚言多數者,或則舉三,或則舉九。餘以為舉九者,在社會開明而後;若舉三,則上古之遺言也。當是時,以為數至於三,無可增矣。且睲犧已有十言之教,而《易》言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律曆誌》言五六,天地之中合。其他五行、五色、五聲、五味之屬,大氐以五為度。蓋當時亦特睲犧知十耳。元元之民(35),則以為數至於五,無可增矣。後世雖漸文明,而數極三五之說,傳之故老,習於胲頰(36),故亦相引而弗替乎?

(34)汪容甫,指清經學家汪中。字容甫。參見《清儒》第十二注(72)。

(35)元元,猶“喁喁”。《史記·孝文帝紀》:“以全天下元元之民。”索隱引顧野王“元元猶喁喁,可憐愛貌。”

(36)習於胲頰,指口頭相誦。

又古之言人、仁、夷同旨。案,《說文》古文仁字作砅。而古夷字亦為砅。《漢書·樊噲傳》“與司馬砅戰砆東”,注:“砅,與夷同。”《孝經·仲尼居》釋文“砅,古夷字。”此假仁為夷也。《海內西經》:“百神之所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岩。”仁羿者,夷羿,《傳》雲“夷羿收之”是也。《說文》言“夷俗仁,仁者壽”,故夷與仁,聲訓本通,脂真之轉,字得互借(37)。《表記》、《中庸》皆雲:“仁者,人也。”《表記》曰:“以德報怨,則寬身之仁也。”《韓敕碑》“有四方士仁。”皆借仁為人矣。乃知人與仁、夷古祗一字。蓋種類之辨,夷字從大而為人。自禹別九土(38),始以夏為中國之稱,製字從頁、臼、攵以肖其形。自禹而上,夷、夏並號曰人耳。夷俗仁,故就稱其種為人,以就人聲,而命德曰仁。仁即人字。自名家言之,人為察名(39),仁為玄名(40),而簡樸之世未能理也。古彝器人有作砇者。重人則為砇,從小畫二代重文,則為仁,明其非兩字矣。自夷夏既分,不容通言為人,始就人之轉音而製夷字。然《說文》兒字下雲:“仁人也,古文奇字人也。”夫古文與小篆一字耳,何故別訓為仁人?則知古史官之製兒字,蓋專以稱東夷,以別夏人。夷俗仁,故訓曰仁人。此義治小學者多不。非深察古今變故,不知。《白虎通義》謂“夷者蹲夷無禮義(41)”,故兒字下體詰屈,《說文》兒字下引孔子曰:“在人下,故詰屈。”

以象蹲夷。且《海內西經》“仁羿”,《說文係傳》兒字下注引作“人羿”。是兒、夷一字異讀之明征。通其源流正變言之,則人、兒、夷、砇、仁、砅六字,於古特一字一言,及社會日進,而音義分為四五。夫語言文字之繁簡,從於社會質文,顧不信哉(42)!

(37)脂真之轉,脂、真為上古兩個韻部,二者可以對轉。

(38)禹別九土,指禹劃分中夏九州。參見《尚書·禹貢》。

(39)察名,具體名詞。

(40)玄名,抽象名詞。

(41)蹲夷,踞坐。《後漢書·魯恭傳》“蹲夷踞肆,與鳥獸無別。”

(42)顧,豈。

六書初造,形、事、意、聲(43),皆以組成本義,惟言語筆劄之用,則假借為多。小徐係《說文》(44),始有引伸一例。然許君以令長為假借,令者發號,長者久遠,而以為司命令、位夐高者之稱(45)。是則假借即引伸,與夫意義絕異,而徒以同聲通用者,其趣殊矣(46)。

(43)形、事、意、聲,指六書中的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參見《序種姓下》第十八注(186)。

(44)小徐,指南唐徐鍇(920~974年)。字楚金,廣陵人。與其兄徐鉉同治《說文》,世稱小徐,著有《說文解字係傳》四十卷。

(45)夐高,至高。

(46)其趣殊矣,六書中的假借有兩種情況:一是有意義的聯係,如許慎以令長為例所談的假借,一是沒有意義的聯係,隻因音同而假借,即借聲,二者並不相同,故說“其趣殊也”。

夫號物之數曰萬,動植、金石、械器之屬,已不能盡為其名。至於人事之端,心理之微,本無體象(47),則不得不假用他名以表之。若動、靜、形容之字,諸有形者已不能物為其號,而多以一言概括;諸無形者則益不得不假借以為表象,是亦勢也。

(47)體象,形象。

姊崎正治曰:表象主義(48),亦一病質也。凡有生者,其所以生之機能,即病態所從起。故人世之有精神見象(49)、社會見象也,必與病質偕存。馬科斯牟拉以神話為言語之癭疣(50),是則然矣。抑言語者本不能與外物泯合,則表象固不得已。若言雨降,案:降,下也。本謂人自陵阜而下。風吹,案:吹,噓也。本謂人口出急氣。皆略以人事表象。由是進而為抽象思想之言,則其特征愈著。若言思想之深遠,度量之寬宏,深者所以度水,遠者所以記裏,寬宏者所以形狀空中之器,莫非有形者也,而精神見象以此為表矣。若言宇宙為理性,此以人之材性表象宇宙也。若言真理,則主觀客觀初無二致,此以主觀之承仞(51),客觀之存在,而表象真理也。要之,生人思想,必不能騰躍於表象主義之外。有表象主義,即有病質馮之(52)。

(48)表象主義,指通過感性形象認識、把握世界的主張。

(49)見象,現象。見,通“現”。

(50)馬科斯牟拉,西方語言學家。癭疣,贅瘤。

(51)承仞,即承認。仞,古“認”字。

(52)即有病質馮之,以上兩句為,隻要有表象主義,就會有弊病相伴。

馮,同“憑”。

其推假借引伸之原,精矣。然最為多病者莫若神話,以“瑞麥來牟”為“天所來”,而訓“行來”(53),以“砈至得子”為“嘉美之”,而造“孔”字(54)。斯則真不失為癭疣哉!

(53)訓“行來”《說文》“來,周所受瑞麥來牟也。一來二縫(即鋒),象芒束之形。天所來也,故為行來之來。”按:來,甲骨文作砈,像麥之形,為麥本字。後借為往來之來,又造麥字。

(54)而造“孔”字《說文》“孔,通也,嘉美之也。從砈子。砈,請子之候鳥也,砈至而得子,嘉美之也。故古人名嘉字子孔。”《說文》認為孔為會意字,意“砈(即孔的右旁)至而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