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新英格蘭樹葉變紅的季節,從阿爾伯尼到馬薩諸塞,從麻省又到耶魯,一路秋山紅葉,如火如茶,美不勝收。演講很順利,玩得也很盡興。在耶魯演講完,詩人鄭愁予夫婦開車送我到約定的機場,已有個中國女孩在等候,是張潔的女公子張棣。索爾茲伯裏為我們交談方便,特請她一同前去做客,為我們當翻譯。小張棣當時正在衛斯裏女子學院讀書,離耶魯不遠。恰好又有幾天假期可以陪我們。

索爾茲伯裏穿著異常整齊,打了領帶,從一架小飛機上下來,擁抱住我說:“好極了,你到底來到我家了。”我介紹他認識愁予夫妻。我們五個人兩輛車立即奔向康涅狄格。

走了兩三個小時,轉過幾道小山,看見一汪清亮湖水和湖中小船。繞到湖後,便看到有條岔路,路口兩邊的樹上橫拉著一道鐵索,上掛著木牌,牌上寫了幾個字。老索停下車,跳出車門伸手摘下鐵鏈,指著那條岔路說:“從這裏起是我的地界,你們可以先在我家門口欣賞一下風景。”

隻見四周一片青綠,林木蔥鬱,流水淙淙,滿眼野趣,不聞市聲。不遠處有一幢白色民居小房,房前吊著條小船,靜悄悄不見人影。

老索說:“那是我最近一家鄰居,最近好像進了城,所以幾公裏內隻有我一家人了。”

他擺手叫張棣開車帶路,開進他的地界,他在後邊把鐵鏈拴好,上了張棣的車,繼續前進。

走了約摸一公裏,才到他家門前。

這是個白色的二層小樓,小樓後拖著一長條平房,像條尾巴。夫人聽到車聲迎出來在台階上站定,笑容滿麵跟我們招手。車開過正門在側麵停下。老索下車後幫我拿出行李,領我從邊門進了樓,打開一間屋門說:“這是你的臥室。”

從樓後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兩人都穿工裝褲,戴著勞動手套,男的拿樹剪,女的挎著一籃蘋果。索爾茲伯裏介紹說這是他夫人的女兒和女婿,住在距此幾公裏的地方,是來幫忙摘蘋果的。窗外不遠就是個小蘋果園。樹長得並不好。蘋果個兒既小,顏色也不鮮亮。索爾茲伯裏說:“我不用化學肥料,連化學殺蟲劑也不用。你不要嫌它難看,它絕對沒有汙染。”

兩個年輕人跟我們寒暄幾句,放下蘋果拿起小籃,到房前菜地摘菜去了。我帶著好奇心跟到地邊看了看,見菜長得也是又細又蔫。菜葉上滿是蟲咬的眼兒,那位女婿向我連說帶比劃地笑著解釋了一番,我雖然聽不大懂,但完全明了他的意思:有蟲子咬過,證明是絕對沒用化學藥品的,沒有汙染!

這天晚上索爾茲伯裏就用自己種的蘋果為我們洗塵。邊吃邊談,氣氛既熱烈又親切。那絕無汙染的蘋果外貌欠佳,味道也平常。大家還是交口稱讚,索爾茲伯裏像個孩子,聽了很高興。

第二天一早,愁予夫婦告辭,我和張棣就住下來,過了幾天難得的安靜、悠閑生活。索夫人也是作家。索爾茲伯裏寫中國紅軍長征,她寫了本《我隨索爾茲伯裏長征》。寫她陪丈夫在中國采訪的經過。隻剩下我們四個在一起時,最辛苦的是她。老索上午寫作,下午陪我們遊玩。三頓飯全山她操勞。雖然麵包和肉是存在冰箱中的,但青菜水果都要現吃現采。老索不愛趕時髦,他家的電器、灶具都很陳舊,是城市裏已經淘汰的東西。她的勞動很不輕鬆。

老索的住屋不大,書房不小。書房是木板牆鐵皮頂的平房,牆壁和地板都不上油漆,而且凸凹不平。柱子不僅沒有刨光,上邊還有許多破損處。書桌和靠椅也是舊物。桌上那件老打字機,二次大戰在斯大林格勒就是用它,現在還在用,油漆磨掉露出了銅色。在中國我見到時就說過:“你這架機器可以送進博物館了。”他說:“要送的。我已說好,我去世以後把它交博物館保存。”我問他這房為何不刷油漆?他說這裏原是一個農場,書房是個馬棚。他不願失去馬棚的原樣,當然,馬糞是清理出去了,別的沒有動。這屋裏有一部電話機,也是那種古老的黑鐵盒子,斑斑駁駁。壁爐旁還堆了一堆木柴。我問他:“你這裏做飯、取暖都已用電,準備木柴幹什麼?”他說:“到了冬天我這裏常被雪封住道路,電線也有被風刮斷的時候。有時想叫除雪車來除雪,連電話也打不通。我會被困在這裏,準備下木柴,至少人凍不死。”

靠牆根放著個有活門的木箱,像是捕鼠器,但大得多。我問他:“這是什麼?”他說這山裏有一種鼬鼠。常夜裏跑進屋來把他的東西搞得亂七八糟。他預備了這個東西,裏邊放進食物,鼬鼠進去就出不來了。我說:“抓住它怎麼辦?殺掉吃了嗎?”“怎麼可以那樣?”他正色說,“這種小動物很懶。它們吃飯後總愛睡覺,我等它睡著後搬上汽車,拉到二十公裏外大森林裏去,打開箱門,等它睡醒後自由走開。我再把箱子拿回車上拉回來……”聽他那口氣,不像是怎樣對付鼬鼠,倒像是在談如何照看小孩。

客廳一麵牆對著蘋果園。整麵牆都是落地玻璃門窗。他站在窗前向外閑看,我坐在沙發上看畫報。他小聲叫我,神秘地招手。我走過去,他指指窗外,我發現他的蘋果園裏進去了兩頭鹿,正在伸頭吃樹上的蘋果。但他窗外掛著許多條奇怪的裝飾品,使我看不清。那是用一根根長繩串著的幾十個易拉罐。我想拉開門到外邊草地上去看鹿。他卻攔住我說:“不要去驚動它們。對客人不能那樣。”我就說道:“既然要欣賞蘋果園和小鹿,你就不該再掛那些裝飾品!”他說:“那不是裝飾品。是給鳥預備的交通信號。我這窗太大,像一麵大鏡子,從外邊看整個樹林都映在裏邊。小鳥常常受騙,照直飛過來一頭撞在窗上,撞得暈頭轉向。我掛上這些,風一吹他們會響會動,小鳥就不再上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