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這個八十多歲的孩子(他反對人們把他看作老人),很難想象他在戰場上是個什麼樣子!但他確實是在硝煙中摸爬滾打過來的人。

下午,我們在他的領地和鎮上閑逛。這片領地中有幾個山頭,山上樹林很密也很雜。他不修道路,卻在最高山頭建了個茅屋,閑時坐在那裏看山下的湖,林中的鳥。要爬上這山頭,很費力。因為他對這山林的一切都聽其自然。活著就讓它隨自己意思活,死了任它幹枯、倒落。山坡上滿是橫七豎八倒下的大樹,直立著許多一人高的粗大木樁,像是有意設下的路障。我問他這些木樁是幹什麼用的?他說最早從歐洲來的移民曾在這裏采過礦,廢棄怕也有一百年了,這是留下的惟一遺跡。他舍不得清除它們。至於那倒下的樹,把它還給土地不正是最好的處理嗎?

我們上鎮上去總要捎帶著辦事。這裏遠離鎮區,沒有人來處理垃圾,每過一周他要把裝好袋的垃圾送到十公裏外的處理場去。然後從那裏再去鎮上。鎮很小。隻有一個交通崗,還是位女警察,平時車輛來往不多,女警察盡可坐在樹下打盹。有個教堂,有個法院,但沒有監獄。我問他:“如果出現了犯罪,犯人關到哪裏去呢?”他說:“寄放別的城鎮監獄。當然要付給人家租金。好在幾十年來就出現過一次這種事,是個酒鬼喝多了,醉中燒了鎮議會的樓。再有一次犯罪事件是有人偷獵了一隻鹿,沒有判刑,罰些款就完事了。省下了租用監獄的錢。”

我在的幾天,正是萬聖節前夕,在紐約應是熱鬧的購物季節。這裏仍然很清靜,就是街上多了個貨攤,賣萬聖節做鬼頭用的南瓜。攤上賣真南瓜,鎮上還有家百貨店賣假南瓜。假南瓜是塑料做的,挖好了鼻子、眼睛,孩子們買去套在頭上就行。我看看那些假南瓜,竟都寫著:“台灣製造”!

老索必去的地方是郵局。郵局不在市中心。是在鎮外一個隻有三四戶人家的居民點上。很低的平房,門口豎著一根高高的旗杆,高懸星條旗。門前靜悄悄沒有一個顧客。裏邊隻有一位老太太辦公,櫃台上沒放著信封和郵票,卻擺了些小絨狗、小兔子、變形金剛。老索向老太太介紹我,老太太聽說來了個中國人很高興。她說去年才到中國旅遊過,對中國印象很好。那是個很迷人的國家。我問她擺這些玩具幹什麼?是代賣嗎?她說不是。到這裏來的顧客都是熟人,辦完郵件總要閑談一會,若帶著孩子來,孩子聽大人閑談會不耐煩。預備點玩具。他們有東西玩,就不吵著要走了。

老太太送我幾張郵票作紀念,我把胸上帶的中國筆會的徽章送給了她。

我住了幾天,發現這裏幾乎全是英格蘭移民的後裔,沒碰到過一個黑人,也沒見其它少數民族,跟紐約完全是兩個天地。在紐約街頭你隻消站上十分鍾,至少能聽到五種語言,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德語、法語和中國話、日本話,各說各的。這裏隻有純正的英語。房子也是一種風格。白色的小二層樓,陽台上擺滿鮮花,車房在底層的右側。怪不得人們管這一帶叫新英格蘭。張棣呆了兩天回校了,剩下我和索氏夫婦成天用手勢交談。臨離開的前一天,老索為我開告別派對,竟費盡心思請來了當地一位華裔。這位朋友見到我非常激動。他說他是這鎮上惟一一個華人,平時很少有外邊人來,我可能是到這裏來的第一個中國大陸的客人。這位華裔美國人漢語已經辭不達意了,但仍熱心翻譯。當時正是美國大選時期,電視台每天在播雙方競選的節目。有時各自發表演說,有時雙方辯論。索爾茲伯裏問我:“你對這兩人怎麼看法?”我說:“對美國的總統候選人,我怎麼好發表什麼意見?我希望誰當選都保持現在這樣好的中美關係。”他笑笑說:“我告訴你,這兩人一個是混蛋一個是傻瓜。不過誰當了總統,美國都會尊重他的權力。愛美國不等於要愛總統,遵守法令跟喜歡總統也不是一回事。他一旦當選他就不再是某個人了,而是政府的代表了……”

走的那天,他們夫妻開車一直把我送到紐約。到了紐約,夫人先下車回公寓去,老索把自己的車送進修車廠,又租了輛車把我一直送到《華僑日報》社,這才告別。並約好過了年在中美作家會談中再相會。

後來我雖沒再去美國,但始終保持著聯係。我的小女兒學英語,他極高興的和她建立文友關係,兩人不斷通信。他叫她督促我學英語,不能老是靠她翻譯才知道他信中的內容,他又請我女兒轉告我,他在美國見到賈平凹時是多麼高興。還向我報告,張學良將軍到美國時,紐約華人集會歡迎,他是惟一得到請柬的外國記者……

有天我接到一封直接寄給我的信,我感到有點驚詫。打開請人翻譯後才知道這是訃告式的信,我們共同的朋友卡曾斯在打了一場開心網球後急促地離開這個世界了。他那沉痛的心情經過翻譯仍深深地感染了我。我在寫完對卡曾斯的懷念文章後立即給他寫信。請他也注意自己的身體。我沒有提“老”這個字,但我要他不要再無節製地拚搏。他回信說,他現在身體跟二十年前沒什麼兩樣。不拚搏,為什麼活著呢?

是的,工作、拚搏就是他的生存方式,這個人隻要一息尚存,就在奮鬥不已。而且我也真的沒感到老字和他有什麼牽連。因此我聽到他驟然而去的消息,一時怎麼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索爾茲伯裏可以說跟我們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各有自己文化傳統、道德觀念和信仰。因而我們也有分歧。但這並沒妨礙我們成為朋友。到底我們共同的東西多些,大家都有一顆把世界變得更可愛的願望,都有為自己的理想和事業獻身的決心,有促進中美兩國人民互相了解互相合作的熱心。所以我們的爭論不僅沒影響我們的友誼,反而更加深了互相的信任和理解。

有老索這樣以心交心的朋友,使人看到希望,增加勇氣。世界上這樣的朋友不是很多,能結識到很幸運,所以我永遠會對他懷念。

19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