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安次樓桑村是段匹禪屯兵之處,劉琨就被關押在這裏。這個春節,劉琨是在身陷囹圄,骨肉分離中度過的。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回想一生中的坎坷,聞雞起舞,胡笳五弄,好似失去了現實的意義,他不再吹奏或者舞劍。與世隔絕的生活,讓他有更多的時間思考,反思犯下的失誤,梳理曾經的抱負。不過他的心並沒有被束縛,常獨自在院子裏散步,思念多年沒有見麵的祖逖,想到自己再也沒有資格照顧石若蘭了,他的情思是那樣的悠長和憂傷。

劉琨畢竟是劉琨,身處險境,仍憂國憂民,每每想起未竟的事業,想到岌岌可危的大晉江山。他那壯誌未酬的感慨,便在胸中翻騰。在他的周圍,隻有至親至交的盧諶,有希望繼續討伐劉聰石勒。這日,他想向盧諶述說,那滿腔的才思和悲憤都潮湧在喉,氣壯山河,一瀉千裏,提筆賦詩道:

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璆。

唯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

鄧生何感激,千裏來相求。

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

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

茍能隆二伯,安問黨與仇。

中夜撫枕歎,想與數子遊。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

誰雲聖達節,知命故不憂。

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一口氣作完詩,凝神提名《重贈盧諶》。

爾後,劉琨詩意猶濃,站在院子當中,對著燕山大聲背誦:“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院子裏的回聲,繚繞不絕。

或許這是他在用鮮血創作出的絕筆,是生命的絕唱啊!也或許是聞雞起舞的精華!

他的頭頂上卻隻是一片空曠。

段匹禪獲得此詩,驚恐萬狀。思忖劉琨近來不練聞雞起舞了,卻弄出這麼首驚世駭俗的詩來,該怎麼辦呢。他急傳別駕杜村密議,杜村轉動著眼珠說:“大人,這是反詩,應當馬上上報晉廷。”段匹禪點頭,這個主意不錯。有了劉琨謀反的證據,看司馬睿如何處置。於是立即抄謄,派專使火速送往江南。

段匹禪又把盧諶叫來,煞有介事地說:“別駕呀,你來得正好,盟主給你寫了一首詩,你看看吧。”

盧諶緊著細瞧,精神為之一震,由衷地欽佩,大聲讚道:“這真是一首氣勢磅礴的好詩!”

段匹禪哼一聲,道:“盟主以周文、光武、漢高、桓、文等雄主自喻,以薑尚、鄧禹、陳平、張良、五賢、管仲等這些追隨重耳流亡的大臣、名臣勉勵你,這是什麼意思,帝王之誌!是讓你救他呀。”

對著段匹禪,盧諶兩眼直瞪,神情呆滯,心沉下來,木訥不語。他想,劉琨此詩攄暢幽憤,遠想張陳,感鴻門、白登之事,用以激我。可是可是,這……盧諶的頭上滲出了汗珠,他真的有帝王之誌?如果是這樣,真是非人臣所言矣!

盧諶細細琢磨,又醒過神來,覺著他人的揣度不對呀,劉琨殺令狐盛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彼此相交幾十年,他深知劉琨把對皇室的忠誠看得至尊至上,他怎麼會有帝王之誌?推敲此詩,劉琨用意並不在於自喻漢高光武之誌,而是激勵我盧諶做管仲張良,以救晉室。劉琨真正自喻的是,魯哀公西狩獲麟時,哀歎“吾道窮矣”的孔子。好一句“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遙想《思舊賦》裏“日薄虞淵,寒冰淒然”,盧諶感受到英雄心中徹骨的寒冷,正因為“時哉不我與,去乎如雲浮”,縱是百煉精剛,又如之奈何?

盧諶默默無言地走了。

品味劉琨的詩,盧諶夜不能寐,回憶從洛陽到並州的悠悠歲月,世態炎涼,以及和劉琨幾十年年的深厚感情,含淚做詩一首回贈:誰言日向暮,桑榆猶啟晨。誰言繁菜實,振藻耀芳春。百煉或致屈,繞指所以伸。

把詩折疊好,吩咐家丁交給段匹禪府上,轉贈劉琨。盧諶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呆滯地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