髡殘的山水畫,繼承了黃公望、王蒙豪邁茂密的一路,筆墨蒼茫沉鬱,風格雄奇磊落,尤其注意總體結構的把握,即使冊頁鬥方,也是山巒重疊,雲壑幽深,所給人的審美感受,似乎是一幅縮小了的大畫。用筆以禿毫為多,少用新細的尖毫,荒率、蒼辣、樸野,在點線的交織穿插中造成雄勁和含蓄之象。比如《鬆岩閣樓圖》。
除髡殘和程正揆外,當時的南京畫壇還有一位重要的畫家龔賢,字半千、野遺,號柴丈人,又名豈賢,江蘇昆山人。
龔賢明末曾參與抨擊閹黨的鬥爭,明亡後逃亡10載,一度也遁入空門。他的書法和繪畫,都是學董其昌的,自成麵貌。所作致力於層層皴點的積墨法,勾線學吳鎮、沈周,質實而有力度。點苔學範寬,短促而致密,丘壑布置一變晚明以來的空疏簡率,恢複了北宋人的雄渾恢廓,但意境的淡泊寧靜,又有南宋人的情韻。至於多用幹筆密皴,則得之於倪瓚、王蒙和黃公望。其積墨法的運用,不下數十遍,而密不通風的黑墨團中,樹幹、流泉、屋舍又一一留白,極其玲瓏剔透。黑密厚重,大丘大壑,所幻化出的景觀既沉雄博大,又寧靜致遠。
以龔賢為首,合樊圻、高岑、鄒莆、吳宏、葉欣、謝蓀、胡估並稱“金陵八家”,是為“金陵畫派”。但八家中,隻有襲賢為文人畫家,屬“野逸派”,其他七家均為職業畫工,成就不足以相提並論。
朱耷(1626—1704),即八大山人,別號有個山、雪個等,江西南昌人。他是明朝的宗室,明亡後遁入空門,不足以解脫其家國之痛,於是慷慨悲歌,一一寄情於筆墨之中。所作書畫題款,常將“八大”二字連綴,又將“山人”二字連綴,乍看之下,像是“哭之”或“笑之”,由此可見其哭笑不得的內心隱痛。所以,他的繪畫,都是以淚和墨寫成,顯得特別的蒼涼寂寞。
論他的山水,是從董其昌而來,其墨韻顯得滋潤而明潔。不同的隻是,董是以嚴正的結構和淡泊的筆墨達到滋潤明潔,他卻是以荒寒的結構和幹擦的筆墨達到滋潤明潔。所作支離破碎,零零落落,幾乎不成物象,地老天荒的荒寒寂寞,物本無心,因為畫家的心境如此,所以山水林木無一不染著了這種情感的色彩。
論他的花鳥,是從林良、徐渭而來。浩蕩清空的境界,怪誕乖張的形象,奇特冷峻的表情,是被扭曲的心靈的真實寫照。特別是他所畫的禽鳥,描繪的特點在於它們的眼睛特別大,黑而圓的眼珠倔強地頂在眼圈的上角,噴射出仇恨的火焰,有的拳足斂羽、忍饑耐寒,有的聳肩縮頸、白眼向天,雖然餓得隻剩下了骨頭,但一種堅忍不拔之氣冷冷地逼人心目,使人有驚心動魄之感。他的筆墨將林良、徐渭的剛烈、刻露、奔放、狂肆凝結到了點滴如冰的蒼涼、悲愴和含蓄之中,顯得特別圓渾、蘊藉。筆墨的這一改換,標誌著水墨大寫意的花鳥畫派真正進入到了文人的審美範疇。因此,盡管這一畫派的開創者是徐渭,而代表著這一畫派最高成就的卻是朱耷。傳世名作如《荷石水禽圖》。
石濤(1642~1707年),俗姓朱,名若圾,出家後號元濟、苦瓜、清湘、大滌子等,廣西全州人。他也是明朝的宗室,但因為明亡時他還隻是一個少年,所以,家國之痛在他心靈上的創傷並不像朱耷那樣強烈。他曾在南明政權內部傾軋的逃亡生涯中雲遊全國各地,又曾到北京企求有所聞達,最後在絕望中客居揚州,在恬淡的心境中度過晚年。
石濤不僅是一位卓越的畫家,而且是一位傑出的繪畫理論家,所著《苦瓜和尚畫語錄》和大量題畫詩跋中,包含了極為豐富的傳統繪畫美學思想。如“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忠實於生活的觀點,“山川與神遇而跡化”的物我同化的觀點,“不似之似”的超越於生活真實的觀點,“借古開今”的繼承與創新的觀點,“我自用我法”的強調藝術個性的觀點以及“無法而法,乃為至法”的不拘一法的觀點等等,無不在當時和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論他的創作實踐,其筆墨的風采以淋漓灑脫、清健樸茂為特色,顯得特別的放縱而又才情橫溢,絕不企求孤僻冷漠的情調。特別反映在山水畫方麵,往往一幅之中,極盡各種各樣的點法、皴法之變化,頗有有意炫耀的意味。其章法較小,因此冊頁鬥方,千變萬化,出奇無窮,無不精彩絕倫,而大軸則未免渙散、窘迫,缺少一種統貫全局的浩然之氣。傳世名作如《采菊圖》。
由於他的創作多為即興的揮灑,在總體上缺少經營,再加上賣畫為生的率爾應酬,因此,一個致命的缺憾事實上已經埋伏在他的畫風中,這便是敷衍潦草的江湖氣。隻是由於他的天才,這一缺憾為他的才華所掩蓋了。而當時揚州畫壇上的不少畫家受到他的影響,卻把這一缺憾充分地暴露了出來。
回過頭來看正統派的情形。所謂“四王”是指王時敏、王鑒、王暈、王原祁;“吳惲”,是指吳曆和惲壽平,合稱“清初六大家”。其中王時敏、王暈、王原祁屬於“婁東派”,王暈、吳曆屬於“虞山派”,惲壽平則別開“武進派”。除惲壽平兼工花卉外,六家均以山水為專長,恪守董其昌的教誨,在傳統的整理、研究方麵投下了大量的功力。
王時敏(1592~1680年),字遜之,號煙客、西廬;王鑒(1598~1677年),字圓照,號湘碧,他們都是江蘇太倉人,又都是董其昌的朋友,與董其昌等合稱“畫中九友”,在繪畫上完全接受董的觀點,是正統派的元老,其他四家都是他們的晚輩,進一步推廣了他們的繪畫思想。
具體而論,王時敏以董巨、元四家為正宗,尤其是學習黃公望,所作章法,近、中、遠景的結構有一定的程式,顯得端莊穩健。皴法幹筆渴墨,蒼潤而又渾成。王鑒則對南宗的各家皆有心印,而不局限於黃公望一家,甚至對北宗中較為文秀的一路畫法也有所涉及。所作章法與王時敏相近,而皴法工細尖刻,體現了精詣柔媚的特色。如《山水圖》(冊)。
王原祁(1642~1715年),字茂京,號麓台,江蘇太倉人。他是王時敏的孫子,發展了其祖父的傳統價值取向而專學黃公望,有“熟而不甜,生而不澀,淡而彌厚,實而彌清”之勝,尤以筆力的渾厚華滋著稱,幹墨重筆,毛辣鬆凝,被認為是“筆底金剛杵”,在六家中首屈一指。布局則以小石積成大山,因為有雄強的筆力統貫全局,所以氣魄博大,不見瑣碎。他曾供奉內廷,備受康熙皇帝的賞識,而他的畫派擴展到朝野,也就形成了“家家大癡、人人一峰”的局麵。代表作品如《山水圖》(軸)。
王翬(1632~1717年),字石穀,號烏目山人、耕煙散人,江蘇常熟人。他因王鑒的引薦成為王時敏的學生,但對於傳統的取合,則仍是由王鑒的路數而加以引申的,曾提出:“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為大成。”所以,深受王時敏、王鑒等的器重和賞識,被認為是“500年來,一人而已”,更有人將他推崇為“畫聖”。其實,在六家裏麵,他的畫品遠不能被認為是第一位的,至少他的筆墨功力還不算十分深厚。隻是,由於他對於傳統的師承範圍比較廣,不僅對南宗諸家吸收廣納,鍥而不舍,甚至對北宗的畫法也兼收並蓄,因此,麵貌較為豐富多樣,顯得特別有技巧。其畫風早年較為生動精彩,60歲那年因進京奉旨畫《康熙南巡圖》的版畫稿,曆時8年而成,畫風變為板刻。
吳曆(1632~1718年),字漁山,號墨井道人,江蘇常熟人。他也是王時敏的學生,曾入天主教會,所以,據說其畫風一度受西洋畫法的影響。但晚年體悟到中西繪畫的不同文化內質,於是回歸傳統,以王蒙為主要的學習對象。所作深醇沉鬱、拙樸渾重,變王的姿媚飛動為板實堅凝,筆筆入骨,魅力雄傑,堪與王原祁的“筆底金剛杵”相媲美。但吳曆的筆墨有一種石雕般的崇高感,是王原祁的幹筆儉墨所沒有的;而論情韻的鬆秀溫潤,吳曆則遜於王原祁。
惲壽平(1633~1690年),本名格,後以字行,改字正叔,號南田,毗陵(今江蘇常州)人。年輕時與王強相友善,因而得以獲王時敏的指授。初以山水為專攻,嚴謹精微,整飭修飾,與王翠風格相近,自以為難以超越,遂表示“恥為天下第二手”而改習花卉。但實際上是一麵攻研花卉寫生,一麵仍潛心於山水傳統的研究,尤其對倪瓚的逸品心印更深,逐漸形成蕭疏冷峻的風格,出筆便如哀弦急管,聲情並集,品格之高,可謂倪瓚以後一人而已,六家中無與倫比。
惲壽平以恬淡、渴潤、空靈、俊逸、鬆柔、蒼茫的筆墨,粉碎虛空,結構出天外之天,水外之水,自在畫工之外一種靈氣,其情調實際上已經逸出了正統派而向野逸派靠近了。他的花卉畫自稱承北宋徐崇嗣的“沒骨法”,直接以彩色漬染而成,又輔以寫生的體驗,形象逼真,格調清麗,盡態極妍,被推為“大雅之宗”、“寫生正派”。亦能用水墨漬染,用筆更加靈動,意境更加幽雅,則與他的山水一樣,屬於正統派中的野逸之品。比如《仿古山水》(冊)。
正統派的畫風,當時、後世風靡朝野,尤以對於宮廷繪畫的影響為更大。如唐岱、宋駿業、董邦達、張宗蒼等都是學王原祁、王強的山水的,蔣廷錫、鄒一佳等都是學惲壽平的花卉的。但以才情所限,大多刻板庸俗,成就不高。
宮廷繪畫中值得引人注意的,乃是由郎世寧等西洋傳教士所帶來的中西合璧的畫風。
郎世寧(1688~1766年),意大利米蘭人。他於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來到中國,後來進入宮廷畫院,為帝王後妃畫了不少肖像,同時還用畫筆記錄了當時朝廷的各種政治或節慶活動。這些作品,均具有“新聞攝影”的紀實作用,而郎世寧所擅長的西洋畫法,相比於傳統的畫法,顯然更適合於這一類功能題材的表現,因此,在宮中風行一時,甚至一些中國的畫工也起而效之。
郎世寧畫法的特點在於,基本的造型方法都是西方的,注重於科學數理,而所運用的工具和材料,則是中國的筆墨和紙絹。形象逼真,但筆法全無,所以引起中國畫家的反感,斥之為“雖工亦匠,不入畫品”。嘉慶以後宮廷繪畫式微,這一畫派便斬焉告絕了。而它對中西繪畫的融合所做出的嚐試,則為近、現代的畫家提供了一定的啟示。
與此同時,四高僧中的石濤卻把野逸派的風氣帶到了揚州。到乾隆年間,以鹽業為龍頭,揚州成為全國商業經濟活動的中心、東南沿海地區的一大都會。那些腰纏萬貫的富商大賈,為了附庸風雅,紛紛致力於投資文化藝術事業的建設,吸引了全國各地各種各樣的藝術人才蜂擁而來。以繪畫而論,這一時期約有100多位知名畫家來此賣畫謀生,從而形成了一個商業色彩濃厚的“揚州畫派”,將石濤的藝術精神發揚了開去。其中,尤以汪士慎、華岔、金農、黃慎、高翔、鄭燮、李方膺、羅聘最負盛名,號稱“揚州八怪”。
而之所以稱他們為“怪”的原因,是因為這些畫家的人品,大多偏離了傳統的規範,恃才傲物,狂放不羈,卻又唯利是圖;他們的畫品,自然也偏離了正統的規範,縱才使氣,盡情發揮,有失蘊藉含蓄。這樣的人品和畫品,雖是由石濤而來,卻比石濤走得更加遠了,他們把石濤的優點縮小成為三分,卻把石濤的缺點放大到了七分。我們曾經提到,明代中葉以後,文人畫的發展進入了“後文人畫”階段,其標誌是變“自娛”為媚俗,變“高逸”為窮酸。揚州畫派,正是這樣一個典型的後文人畫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