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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〇年,宋青原家住在天津河北一條小胡同裏。他爹失業後去營口碼頭上找工作,隻有他媽帶著他住在天津。

青原家斜對門,住著一家姓程的鄰居,男人在外地做買賣,家中也隻有一個女人帶個孩子。那孩子叫程冠東,和青原同歲。並且在一個小學校,一個年級同學。

青原的爸爸在營口當了腳行,每年隻有遼河封凍後才回來,住不上一個月,還要回山東老家看望祖父。然後從青島搭船回營口。冠東的爸爸卻是開春後回來,中秋節前又走。所以兩家盡管挺熟,可雙方的男人卻從未見過麵。

青原的爸爸,是個目不識丁的賣力氣的人。一回到天津,就紮在屋裏不再出門。學校裏開“家長會”、“聯歡會”他總叫青原娘去,自己從不到場。青原拉他去,他總說:“爸爸這一年累的太過餘,沒解過乏來,讓我歇歇吧。”其實他是覺著自己粗手笨腳,不會說話,又沒像樣的衣裳,怕在眾人麵前給兒子招來輕視。

程冠東的爸爸每次回來則天天早出晚歸,東奔西忙,很少在家。但學校開“家長會”、“聯歡會”卻一定到場,他是個極守舊老實的人,嘴上留著一字胡,臉色總帶著忠厚平和的笑意。夏天從來是灰布長衫,白襪布鞋,戴一頂紗帽翅兒(天津人管瓜皮帽叫帽翅兒),開“家長會”他從不發言,隻是畢恭畢敬地聽老師介紹情況。開“聯歡會”他坐在後排,一心一意地充滿喜悅地看孩子表演。而無論什麼會到散場時他都要找到校長和老師,摘下帽翅來深深地鞠躬致謝,很靦腆地說:“我常年不在家,孩子又不懂事,叫先生們多操心了,多操心了。”大概由於對家長的印象好,程冠東學習成績也比青原強。老師們很有點偏愛冠東。對青原不僅冷淡,而且還常因為他衛生不合格,學習成績差,責罰他和挖苦他。青原因惱恨老師而波及同學,和冠東就常常口角。口角激烈了,兩人就廝打。冠東雖比青原聰慧,可沒青原壯實。有次打架被青原朝襠上踢了一腳,他疼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隻扶著幹嚎。青原一看事不好,一溜煙跑回家再不敢出門。他母親發現這孩子一反常態,吃過飯不溜出玩反而乖乖地幫著幹這幹那。幹完活不用人催就鋪開仿紙寫大楷,就覺得有點不對。追問他說:“你今天怎麼了?淘什麼氣了?”

“沒有!”

“不對,你說實話。不說實話我查出來打爛你的屁股!”

“我……”

“跟人打架了?跟誰?”

“冠東,他先打我……”

青原母親想起方才聽到對門院裏有哭聲,馬上變了顏色,立刻整理一下衣服上程家去,一進門就聽見哎哎喲喲地叫痛。屋裏圍著三四個鄰居。會接生的胡老娘正用黃表紙蘸著燒著的白酒揉擦冠東的腿根。青原娘伸頭一看,那孩子的陰囊已經腫得像個小茄子。急得連聲說:“這是怎麼說的?他嬸啊,這是怎麼說的?我那個畜生回來一句沒講,把孩子打成這樣我都不知道!”

冠東娘眼睛早都哭成桃兒了,可還強笑著說:“他宋娘,小孩子就跟小狗小貓似的,今天惱了,明天好了,您認什麼真哪!準是冠東惹了他了,不惹他,他能動手打嗎!您別在意!”

冠東就在床上喊:“我沒惹他!他看我功課比他好就眼紅,總欺侮我……”

“別胡說,小心你爸爸回來揍你!”

可是鄰居們數落一頓青原的不是。打了不要緊,不該連個信也不送,要不是胡姥姥在街上碰見,冠東不知要在那牆根蹲到何時。

青原娘連聲道歉,回家去把青原拉來給冠東賠不是,又上街買了一大包吃食送來慰問冠東。拿出幾元錢讓冠東娘請先生抓藥。冠東娘說什麼也不收這錢。吃食也隻收了一半,另一半叫拿回去給青原吃。青原娘見冠東家擺設、衣裝都透著富裕,諒人家也不把這點花費看在眼裏,就多說了幾句賠情的話,滿心歉疚的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