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過了端午,青原爹就沒打信來,而且除去節前收到一次錢,一兩個月也沒來錢。青原娘今天眼跳,明天耳鳴,越來越懸心。請了幾個瞎子算命。有說在外財星不順的,有說犯小人的。隻有張瞎子手拿把掐地說:“您放心,七月十五不見信,八月初一必見人。到時候我來討喜錢!若是說的不應,您撅我的馬杆。”
七月十五既沒見信,算命的也沒來討喜錢。青原娘神不守舍,就一早一晚手拿笤帚疙疸打窗框,叫道:“青原爹呀,回來吧!”——老輩相傳,這樣一叫在外的親人就想家。
恰恰八月初一這天清早,青原爹推門進來了。青原娘一眼看去,以為進來個要飯的。剛想說:“要飯怎麼上人屋裏來?”青原爹歎氣說:“佛爺保佑,總算到家了。”她這才從聲音認出他來了。一見這皮包骨頭、破衣爛衫的樣,她渾身軟成了一攤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小人他爹,你這是怎麼了?”
“叫日本抓勞工了,我是跳火車逃了出來。沒敢再靠近鐵道線,我打關外走回來的。”
青原娘問:“你這副模樣在胡同裏沒碰見熟人嗎?”
青原爹說:“天剛亮,碰得見誰呀?就是在胡同口碰見個穿大褂、留胡子的人,我沒見過,不像是鄰居!”
青原娘說:“那就好。你先別出門。我給人做針線,才收了點手工錢,今天就去扯布,趕著做身褲褂。你在家燒兩壺水,裏外的都洗洗。等剃頭挑子過來,叫青原叫進家剃剃頭。都打扮好了再見人。天津衛這地方眼皮子淺,要看見咱這副落魄相會嘀嘀咕咕。誰家丟了東西就往咱身上想。舌頭板子壓死人,一落到那個份上咱就沒法在這兒住了。”
青原娘忙了一整夜搭上半天,把褲褂做上。可是還沒來剃頭挑兒。青原爹試新衣的工夫,門外響起來三弦聲。三弦彈的是《天涯歌女》,剛一煞尾就喊一句:“算靈卦!”
“喲,是張先兒!”青原媽說:“就是算出你七月十五沒信,八月初一準見人的那位。”
青原爹說:“信他胡謅,叫他碰巧了。”
這時瞎子就在門口又吆呼了一聲:“這院的奶奶,我算的靈不靈啊?您是給喜錢還是撅馬杆呢?”
青原娘忙說:“先生,借您的吉言了,早給您預備下茶錢了。”
青原娘塞在瞎子手裏兩張零票兒。先生謝了一聲,立刻又彈起弦子來。這回彈的是《小兩口逛燈》,一邊彈一邊高喊:“算靈卦,沒這麼靈的了!批八字,推流年,揣骨圓夢……”
晚上,青原娘狠狠心買來二斤白麵一把韭菜,給青原爹包餃子。餡還沒拌好,門外又有了人聲:“有人在家嗎?”
青原娘一愣,和青原爹交換下眼色,讓青原爹躲到裏屋去。平日她帶孩子在家,很少有男客來訪。這人來的蹊蹺。見青原爹躲好,這才回話:“誰呀?”
“我是對門冠東他爸爸!來看看宋大哥。”
“哎呀,他程伯伯,快進來坐。”
青原娘趕緊把冠東爹讓進屋來。青原爹一聽是找自己的,也就從裏間屋迎了出來。青原娘這時才紅著臉對青原爹說:“前幾個月,青原淘氣,把人家冠東打傷了,小卵包腫成這麼大,我怎麼送藥錢他大嬸子都不收啊!”
“還有這事?”青原爹說:“我臨走怎麼囑咐的?叫你把孩子管好!你看……”
“老兄老嫂,快別提這件事了。”冠東爹把一盒點心、一個新書包放在桌上,說:“我就為這個來的。我那孩子愛惹事,我是知道的。小孩在一塊,誰還不碰誰一下子。冠東自己碰傷了,哪能賴在青原身上?倒叫大嫂破費不少,我知道了實在慚愧。過節了,就給孩子買了點小東西。早就想送來,可不方便。知道大哥今天回來了,我這才厚著臉皮來請安……”
青原爹想起來,在胡同口遇見的正是這個老程。
青原爹媽趕緊推辭。冠東爹臉都紅了,訥訥地說:“我知道東西少拿不出手去,可老鄰居了,能不賞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