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來鍾,夏副官來請宋貴斌到司令部談話。同時早晨接待青原的那個護兵也奉令來陪著青原玩耍。那護兵說:“司令叫我陪你走走玩玩。這地方沒什麼好玩。正好由西鄉來了幾個唱小戲的,在軍需處院裏唱小戲,我領你看看去吧。”
軍需處住在村西廟裏。護兵領著青原穿巷子走,路過一個場屋,聽到屋裏人聲鼎沸。青原問:“這裏邊鬧什麼?”
護兵說:“偵察排住在這兒,他們正玩博,你看看不?”
青原本有觀察友軍情況的任務,就說:“我見識見識。”
這場屋裏對麵搭著兩鋪炕。一鋪炕上隻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圍成一圈盤腿坐著。中間點了個小油燈。三人各托著一張香煙盒裏掏出來的錫紙,嘴裏叼個用紙卷的小喇叭。輪流的用紙片從個油紙包裏勻一點粉色的末末,放在錫紙裏。一個絡腮胡把錫紙舉到油燈上一烤,那粉末就成了一個小油珠,在錫紙中心轉呀轉的。他把叼著的小喇叭湊到油珠上方,使勁猛吸一口,那油珠化作青煙全進了喇叭口。他馬上憋住氣,翻兩下白眼,好半天才哈出一口氣來,又腥又臭。護兵進門。他剛把這口氣哈完,就問:“小喜,上頭有事嗎?”
“有!”護兵說,“司令說昨晚上張拐子家跑了隻母豬,叫查查鑽到誰圈裏去了!”絡腮胡一笑。那女人答了茬:“鑽你爹圈裏去了,要不哪來你這麼個私孩子!”
這時習慣了房裏的黑暗,青原才看出這女人長的不醜,可披散著頭發,棉襖沒係扣,隻是挽著懷。下身卻穿了件在鄉下極少見極貴重的毛線褲。
護兵這才介紹:“這是八路軍的弟兄,司令叫我領他玩玩。”
那絡腮胡倒很講禮貌,客氣地挪了挪屁股,指指油燈說:“玩一口不?”
青原漲紅了臉說:“我不懂這個。”
絡腮胡說:“老海!長精神的!”
青原說:“不敢來。”
那女人嘖嘖兩聲說:“瞧人家這隊伍多規矩,像你們這些丘八,個個兒胎裏壞!”
那護兵笑嘻嘻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們壞?”
女人打了他一巴掌。護兵滿足了。對青原說:“你不要看玩博嗎?站到炕上去看吧。”
對麵炕上,圍著好大一堆人。最前邊一圈坐著四個人,第二圈跪著七八個人,第三圈圍著有十幾個人。中間擺個炕桌,桌心碼著烏木天九牌,一副骰子。四周桌邊放著各種賭注。莊家是個麻子,一頭大汗,兩眼通紅,大聲在喊:“押,押。”
桌前三個人先放了票子。隨著後邊的就伸手往上放,有的放兩顆盒子槍子彈,有的放一包老海;有喊“三道”的,有叫“孤丁”的。莊家一擲骰,馬上鴉雀無聲了。一分牌,卻又喊成一片。比押注時喊的更凶。先是爭著要看牌,隨後搶著出主意配對。押孤丁的主張前後配平。押幾道的則要求先小後大,爭奪吵罵,混成一片。莊家翻牌了,這才急忙配上擺好。到全部亮了底,笑的,罵的,埋怨的,叫好的又嚷成一鍋粥。莊家清理了賭注,贏家各抓一些扔到桌角一個小笸籮裏。
青原問:“這押子彈賠子彈,壓老海賠老海,莊家啥都預備著?”
小喜說:“不,這都折成錢。一粒火兒兩塊,一包藥兒一塊。”
青原問:“往那小笸籮裏扔是幹啥?”
小喜說:“抽頭啊!頭錢歸排長連長分。”
青原看著沒興味,催小喜領他看小戲去。
他們拐出那巷子,穿過大街,來到村西廟裏。這廟隻有一進,山門後有個畫著韋陀的影壁。一到廟門就聽見了笑聲。轉過影壁,看到院裏三麵都是人。除去緊裏邊一圈放了幾條板凳,幾個穿皮袍、大衣的坐著。他們眼前擺了瓜子、糖塊、茶壺茶碗。後邊的人全站著。雖說一個穿軍裝的沒有,可人人都拿著槍。湖北條、老套筒、單大一、土撅把、鳥槍、火銃各色齊全。穿裝打扮也和這槍一樣。從大緞子棉袍,繭綢大衫到土布小襖,光板羊皮樣樣都有。小喜分開人群,領青原擠進圈內。坐在凳上的有一個就是早上在河邊歡迎的帶隊人。一見青原,馬上請他也坐到前邊來。這時正唱《小上墳》。
這個戲班,總共三個人。一個老頭拉四胡。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演唱。這兩演員總共隻有兩身行頭,不論唱什麼,那女人都是一身大紅裙襖,梳一條和普通莊稼妮一樣的油亮大辮子;那男人則是一身京戲裏武鬆穿的緊身衣。不過沒有羅帽,頭上隻戴個莊稼人戴的醬色氈帽頭。兩人腳下全是家做的布鞋。男的那雙後跟已經跟鞋底分家了,一走一刮打。女的那雙前邊開了綻,露著滿是泥垢的布襪子。
“喲,我說官家,你騎的那是個啥營生啊!”
“俺騎的是馬呀!”
“人家的馬四條腿,你那馬咋多出條腿來呀!”
“……”
看客們哈哈的笑了!有人喊好,有人大聲說:“好妮子,往下問!”
青原在天津看過梆子腔,在八路軍見過秧歌戲,卻從沒看見過這樣的戲。他跟小喜打聽這叫啥戲?小喜說:“這叫驢戲!可這個班太窮了。不趁驢,這點玩意一根扁擔就挑來了。”青原說:“這個妮子才十幾歲,說村話咋不害噪呀!”小喜說:“這是個小子裝的,戴了個假辮子。”
這兩人唱起來倒還不孬,有板有眼。可惜剛聽出滋味,夏副官來,說司令叫青原回去。
青原來到司令部,冒冒失失進了堂屋。一看還在開會,宋貴斌正發言,急忙撒腿往外走。八大王叫住了他:“爺們兒,別走,馬上就散會,你在邊上坐一會兒吧,呆會兒請你聽大鼓書!”
青原遠遠地找個椅子坐下來,聽宋貴斌發言。宋貴斌說了些鼓勵八大王堅決抗日的話。臨末尾綴上兩句“希望”。他說:“我們首長希望司令和各位官長,能跟當地百姓更加親密合作,唯有得到老百姓擁護,咱們才能在敵後堅持長期抗戰。具體地說,最好能減輕人民的負擔,約束弟兄們的軍紀。老百姓為抗日作了許多犧牲,我們既是抗日軍人,應當體恤民艱。”
八大王深深點頭,幾位長袍馬褂就紛紛鼓掌。這才笑哈哈地散了會。傳令兵馬上進來搬桌子挪板凳,帶進三個唱鼓書的藝人來。
這三個人是兩男一女,這女孩可是個真的,也就七八歲,梳著一雙羊角小辮,穿著花棉襖,大絨褲子,繡花棉鞋。一個彈弦子的有五十多了,是個盲人。一個背鼓的有三十多歲。穿著幹淨整齊,但是一臉煙氣。
盲藝人從布套中拿出三弦。摸著椅子坐下定了定音。那男人支上了鼓,先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各位官長賞飯。”隨後就對那女孩說:“你先給爺爺們唱個小曲,伺候得爺爺們高興,賞給你件花衣裳。”
那孩子就怯生生地朝各方都鞠了一躬,規規矩矩靠著鼓架站住。三弦就彈出個兵營裏流傳的小調。小姑娘細聲細氣地唱道:“第一杯茶呀,敬我的媽呀,我去當兵你在家呀……”
這時傳令兵走近青原,對他耳朵說:“司令叫你,他在裏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