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原順著牆根走到裏間門口,挑簾進去。屋子裏很清靜,八大王在靠南窗的炕上歪著,麵前放著煙燈煙盤,他手托著象牙嘴的槍呼呼地抽大煙。見青原進來,用拿煙釺子的手指指對麵空著的鋪位。青原就靠炕沿坐了下來。一個泡兒抽完,八大王欠起身端起小茶壺呷了口茶,這才說話。
“看伯伯幹這沒出息事,你心裏笑話吧?”
青原不知怎麼回答好。
“你看見我這隊伍了?”八大王自嘲地笑笑,“明白當初我為什麼不帶你來學買賣了吧?”
青原說:“冠東沒告訴我你做這個買賣。”
八大王說:“他不知道。連你嬸兒也不知道我是幹這買賣的。我在天津的戶口上寫的是綢緞生意。”
青原說:“這些年你都瞞著他們?”
“讓冠東知道他爹是拉杆子的,他臉上好看?更別提一露出風聲我這腦袋得搬家!”
青原說:“那您何苦呢?要抗日可以上那邊幹去,當個真正的革命軍人!”
“我吃不了那個苦!掉腦袋我不怕,一天二錢油二錢鹽我熬不起。再說我還得養家呀!”
“可是前途呢?”
“我五十多了,幹了半輩子這個,還能改行嗎?叫冠東奔個前途吧!我攢的錢夠供他大學畢業,我的心事就了啦。中國這個社會,十年八年太平不了。蔣介石消滅不了共產黨,共產黨也消滅不了中央軍,還夠我混一陣子的。”
“可您這個隊伍……”
“這叫什麼隊伍?我心裏明白。有我在,攏著他們還能跟鬼子轉轉磨,多少幹點對中國人有利的事。我要走了,那就難說了。你回去跟那邊的首長透個話,這批人有我在決不能去當漢奸,叫他們放心。可也別指望能調理得跟八路軍似的。真要管住他們不搶不訛,不用一個月就跑光了。弄不好還先打了我的黑槍!人家入夥就是奔著分肥來的!”
八大王又抽了一鬥煙。參謀長進來了。他就換了話題,問青原家生活怎樣,爺爺還在不在?隨後從皮帶上掛的錢包裏抓出一卷票子,給青原帶回去添補家用。青原不收。他不高興了:“怎麼,嫌我這錢不幹淨?”
青原說:“您別生氣,我現在是八路軍,有軍紀管著呀!”
八大王點頭說:“也罷,參謀長,你叫小喜把他帶的那支匣子摘下來,送給我這大侄吧!連那兩排火兒。”
參謀長說:“合適嗎?”
“外場點。”八大王衝參謀長做了個眼色。參謀長出去了。八大王說:“你跟他拿槍去。咱爺們就說到這兒,到那邊多替我美言幾句。”
晚上回到客房,青原把這一切向宋貴斌作了彙報。宋貴斌說:“今天跟他們談判,提到不許他們再騷擾群眾時,幾乎鬧僵了。這個八大王性格複雜,一下摸不清底,總的看來,倒像還有點正義感。”
第二天拂曉前他們倆就動身回根據地,已經說好不再告別,就由參謀長派的一班人護送他們,天亮到達沙河邊,遠遠就看見八大王帶著護兵在沙崗上站著。他兩人走近了,八大王迎了上來,拉著宋貴斌的手送了百十步,分手時,鄭重地說:“我這人是孫臏的腿,生成了。不過可決不忘恩負義,不會跟八路軍為難。我佩服你們一心為國的硬骨頭勁兒。也記住你的救命之恩。”
此後卞一軍一直和我們保持聯係。過了一年,青原隨一支部隊南下,編入新四軍的序列,從此遠離山東,再沒打聽過八大王的消息。
日本投降,解放戰爭,打南京,進上海,建立人民共和國。轉眼間少年成了青年,青年跨入不惑之境。五十年代末期,宋青原利用公出之便,回了一趟故鄉,竟意外地在縣城附近碰到了八大王。
第一次見麵他並沒認出來。那是黎明前,他剛下火車,一出站台見滿天星鬥,一彎殘月,一時辨不清該往哪兒走。隻見遠處有人弓著腰,抱著把竹帚在掃大街,刷拉、刷拉,這聲音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很有點寂寞淒清。他走過去問路,那人指給了他進城的方向。走開之後,宋青原感到這人有點異常,怎麼異常他說不出。當時他在一個電影廠當副導演,正準備拍一部國共兩黨談判的故事片。裏邊有個解放軍渡江,一些官僚、政客匆匆忙忙上飛機逃跑的場麵。其中有個鏡頭是一個市民一邊打掃門前街道,一邊冷眼看那匆匆往南飛去的飛機。他覺這人的外形、氣質都挺適合拍這個一閃即過的群眾角色。
他到城裏招待所安頓好,就四處打聽可能見到的熟人。打聽一圈,一個沒找到。他就百無聊賴地在街上漫步,並隨時停下來看看市容,聽聽鄉音,瀏覽一下牆上貼的標語、布告,無意中發現公安局出的一張布告上,局長的姓名是宋津!他知道這是宋貴斌的學名,就找到了公安局,到那裏一看,正是宋貴斌。兩個人都喜出望外,宋貴斌就把一些事暫時推開,勻出半天專跟青原敘舊。話說到八大王身上。宋貴斌講一九四三年以後,這裏形勢有些變化。我軍側重向東邊發展,國民黨的手就伸到了西北一側,八大王吃不住國民黨和日本人的兩麵夾擊,他又有正統思想,認為盡管八路軍的仁義之師,但正牌的中國政府還是“中央政府”,全國的元首仍要算“蔣委員長”,經不住國民黨空頭職銜的誘惑,接受了國民黨山東省政府的委任狀,把卞一軍改名為“保安第三團”。這樣,日本一投降,他便以“保三團”的番號進駐了P縣縣城,收繳了日軍的武器。這時我軍也接到了向交通線、中小城市進軍的命令,便解放了津浦線兩側的廣大地區。一年之後,解放戰爭一打響,我們頭一個行動就是包圍P縣縣城。國民黨下令給八大王,叫他死守,可是既不發援兵,又不給軍火糧餉。還派特務來督戰,因為八大王曾有過決不和八路為難的約言。宋貴斌就化裝進城,跟八大王談判,動員他起義。他沒怎麼猶疑就同意了。親自下令逮捕了監視他的特務人員。帶頭在起義宣言上簽了字。然後推說自己身體不好,把一切具體交防事務交給參謀長和秘書長去出麵安排。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可是等我們進了城,首長們由保三團的官佐陪著去看卞遠程時,他竟無影無蹤了,而且除他私人的一點細軟外,什麼東西都沒動,連軍裝和手槍都完好地放在枕邊上。問夏副官他往哪裏走了?夏副官說:“他說他頭疼,要靜養,不準我們進後院。晚飯時我們才敢來喊他,可已經走了,後窗戶和後門開著,他從後邊走的。”
青原連說奇怪,問道:“從此就沒有消息了?”
宋貴斌說:“沒有,天津解放後,我們還到天津去查詢過。他的家屬、鄰居都證明,程掌櫃從日本投降前一年出去做買賣,一直再沒回來。連信也沒有。他家後屋確實供著卞遠程的靈牌,他親屬認為他早死了,天天上香。”
青原說:“大概確實死了!”
然而宋貴斌又說了下去:
鎮壓反革命運動後期。P縣公安局的檢舉揭發接待室已經冷清了,值班人員隻留下一個人看房子,一天早上忽然來了個風塵仆仆,滿臉倦容的胖老頭,背著行李,提著幹糧,進門就說:“報告,我是來自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