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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員正閑得要打瞌睡,一聽這話精神起來了,高興地說:“歡迎,坦白從寬,自首是唯一的出路,你犯過什麼罪呀?”

“殺人放火、勒索搶掠全幹過。你先把我收監,讓我睡覺,我歇過來慢慢交代。”

接待人員看這老頭穿的新棉褲棉襖,裏外三新的行李,滿麵和善,懷疑他有精神病。就說:“這是專政機關,不許胡鬧!”

老頭說:“怎麼胡鬧,我這行李、衣裳都是新做好,預備來蹲監獄的,已經作了準備呢!”

“既自首得講清罪行啊,不能囫圇吞棗。”

“那現成。在城西相公莊我活埋過兩個人,一個是黃縣的地主劉七,一個是掖縣的買賣人孫福來。在膠東我搶過淮縣灘頭村何老巨、青州城關的秦雙好。你去查查,句句實言。我既要認罪,沒有隱瞞的道理。”

接待員簡直鬧不清是自己感冒沒好,燒迷糊了,還是這老頭也得了熱病燒得胡說。就問他:

“這些誰能證明?”

“苦主有後代,查查就知道。”

“你在膠東作案為什麼這兒來自首?”

“我原籍在這兒,我想死到家鄉來。”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卞遠程!”

招待員打了個冷戰。忙說“你先坐坐,我跟領導報告一下。”

“我一不逃跑二不搗亂,放心去吧!”

接待員結結巴巴向宋貴斌作了報告,宋貴斌到前邊一看,確是八大王。

宋貴斌說:“卞團長,你這是從哪兒來?”

“從新安鎮,我在那兒做小買賣,今天來自首來了。”

“你離開這兒以後又進行反動活動了嗎?”

“沒有,我好容易洗了手,哪能再幹。”

“起義以前的事,一律既往不咎了。”

卞遠程卻認為,第一他得到過共產黨的支持,半路上卻投了國民黨,這點太不仗義,無臉享受優待。正如此他才在交出軍隊和縣城後隻身出走P縣,奔了南邊。他算計著積攢的錢足夠冠東母子半世花費了,為了不給孩子帶來麻煩,他斷絕了和家人的關係,本想自食其力,隱姓埋名度過殘年,可是幾年來參加學習,越學越覺得自己罪過深重。接著鎮壓反革命的運動來了,看見一個個反革命被查出來,聽到一次次群眾的控訴聲討,他覺得挺身出來為自己的罪惡負責才是條漢子,東藏西躲地偷生太沒有人味兒。

宋貴斌把他安置在招待所,向上級打了報告。上邊叫他們調查一下卞遠程出走後的真實情況。宋貴斌派人按卞遠程自己說的情況去新安鎮調查。那邊說這人從解放前就在擺攤賣酒賣煙和氣忠厚,沉默寡言,誰也沒懷疑過他有曆史問題,自從他突然失蹤這才提起警惕……

縣委如實把情況呈報到省,不久批示下來:

“必須毫不動搖地執行對起義人員的優待政策。對卞遠程自己認識罪過的表現,要熱情歡迎。對其生活,必須照顧。一切待遇參照其他起義軍官情形酌情辦理。”

縣委正式設宴招待卞遠程,向他傳達了上級批示,並建議他盡早和家人團聚。

卞遠程哭了。他再三辭謝,不肯擔任任何職務,也不肯接受生活費。隻同意給他的家屬出個證明,證明他起義人員的身分。而他自己則要在家鄉住下來,自謀生路。

他的兒子是學航空的,已在民航部門工作。接到證明文件後,和他母親一起來P縣向政府致謝,同時動員卞遠程回天津養老。卞遠程說:“你有你的工作要做,我有我的債務要還,咱們各自方便吧,起義人員四個字是共產黨給的。按實際你爸爸是個土匪,記著這一點,以後在工作上就要處處謹慎,不要直工直令地覺著自己還挺有底氣。”

老太太沒走,留下陪著老伴了。從此他就在車站前擺了個茶攤。冬天賣酒,夏天賣茶,還順便當義務清道夫。政府還是按規定發他生活費。這茶攤就不指望掙錢,不管認識不認識,坐下就喝,有錢扔兩個,沒錢拍拍屁股就走。誰買火車票錢不夠了,或是天晚下車沒錢住店,隻要找到他,他都應承。從來不問姓名也不記帳目。你來還他就收下,不還絕不過問。弄了幾年,車站前的住戶還選他當了人民代表。

宋青原聽後,覺得卞遠程這人很有點研究頭。抓個空就走到車站前,坐到他的茶攤上喝茶。故意打聽他的曆史。卞遠程對他拉杆子的事毫不隱諱,並說:“這一行造孽太深,得善終的少。我托共產黨的福,才有個從容贖罪的機會。”青原很快就找到八大王身上熟識的痕跡了。可相隔多年,宋青原由少年長成大人,八大王認不出他。他衝動了幾次,想說明自己是誰。和八大王親切地敘敘舊交,又一想,凡事應三思而行,不要招來意想不到的後果,就把熱情壓了下去。十幾年後,他果然得到了這冷眼處世的好處,暗自僥幸。但打倒“四人幫”後,他改行寫劇本了。又為此後悔起來,把一次考察人的內心世界、積累素材的良機失去了!

八大王早已去世。不會有人還記得那個畸形社會造成的畸型人,和那種畸形的謀生方式了吧!

§§相逢在巴黎

這是趟漫長、疲乏的旅行,誰也說不清現在是幾點鍾,窗外一直是黑夜,隻有在飛機上才有的沒完沒了的黑夜。嗡嗡的馬達聲和又冷又黏的人工空氣,使人們睜不開眼又睡不著覺。法航班機上最有魅力的兩樣興奮劑:漂亮的空姐和免費供應的名酒,也失去了效力,人們懶洋洋地倚靠在座位上,對端著酒盤巡走的空姐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大概從香港起飛後不久就睡著了,在曼穀停機時醒了一會兒,連座位都沒離,就又睡了過去,等身旁的陶把我再推醒時,已經到了孟買。陶說:“喂,你這樣睡是不行的,脖子會痛,後邊還有好長的夜呢,起來活動活動。”

我和他下飛機到了候機廳,轉了轉機場的免稅店,睡眼惺忪中買了一尊檀香木雕的立勢菩薩,回到飛機上再拿出來仔細看,發現男菩薩懷中還摟著一個女菩薩,樣子不像是在念經。我開始懷疑這二位是不是菩薩,也懷疑回國過海關時他們這副模樣能否順利通過。這一來我就完全醒了,把菩薩們請回我的旅行包後,為了解除寂寞,就和陶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

陶和我相識並不久,這次是受一個出版社之邀去巴黎參加一個會。他是電影劇作家,去過巴黎,在巴黎交下幾個朋友,他說已經打了電話過去,明天一早,他們會來機場接我們。我問他這幾個朋友都是甚等樣人?是怎麼認識的?

他說這是他的創作素材,沒寫出來不便細談,免得被我盜用,但看在同機共濟的份上,可以摘要交待個提綱。

我找空姐要了兩小瓶“人頭馬”,一瓶為他助興,一瓶為我提神,並且保證一到巴黎就給他太太寫信,證明他從出門就沒喝過酒。這樣就開始了我們的長談,從亞洲一直談到歐洲。

為尊重版權,我鄭重聲明下邊一段是陶講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