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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為一部電影,陶和香港幾個電影界的朋友到了巴黎,巴黎拍完外景後轉道又去倫敦。可這時陶去倫敦的簽證還沒拿到手。別人的簽證是在香港就辦好的。時間有限,朋友們不能等他,先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在巴黎閑逛。說是閑逛,實際很不輕鬆,因為陶不懂法語,隻能乘他乘過的幾路地鐵,到幾個去過的地方重走一趟。並且也不是所有去過的地方都能再去,“紅磨坊”的表演,看一次要幾百法郎,沒朋友作東,陶是不會自己掏錢去的,所以最常去的地方仍是鐵塔對岸的共和廣場,因為他就住在那附近,環境優美,而且不用花錢。

這天午後,大概四點左右,陶又坐在這廣場的長椅上看幾個孩子玩滑板。有一個阿拉伯孩子,兩個白人孩子,他們在地上一溜放了五六個空易拉罐,然後從高坡上衝下來,在飛快滑行中彎腰把罐子一個個拾起來。他們玩得很熟練,雖然不是每次都成功,但總會贏得一些過路人鼓掌。陶每天在這裏閑坐,看得太多就失去了新奇感,雖然眼睛望著那裏,心裏卻在想著別的事。想著想著,忽然覺得有點什麼不對,人們在騷動,幾個孩子也收起滑板,把易拉罐扔進垃圾桶走開了。他定定神注意一下,才發現是下雨了,身上已落下了幾滴雨點。靠右邊,塞納河畔有一排老樹,樹下有長椅,他想跑到樹下去避一避。剛站起身,那個玩滑板的阿拉伯孩子,突然從遠處衝陶喊叫起來。陶聽不懂他喊的是阿拉伯語還是法語,但是衝他喊這點絕不會錯。陶還沒弄懂意思,阿拉伯孩子跑過來,笑了笑,拍一下陶的肩膀,拉起他的手,就往拿破侖從埃及搬來的那座紀念碑跑去。跑到離碑不遠處,笑著指指碑後麵,擺擺手,說了句英語:“拜拜。”便飛跑到廣場上部有頂棚的地方避雨去了。陶繞到紀念碑的另一側,就看到有一個中國孩子,一個黑頭發黃皮膚的孩子坐在雨地裏擦眼淚。陶沒帶過小孩,平時也不大喜歡小孩,判斷不出他是兩歲還是三歲,總之是個幼兒園年齡的孩子,話似乎還說不利落。他聽到腳步聲抬頭看看陶,仍低下頭去擦眼淚。

陶問他:“你是中國人嗎?”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了句什麼,是法語,陶聽不懂。孩子說完又低下頭去擦眼淚。

拿他怎麼辦呢?廣場幾乎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一大一小,兩個互相不通語言的中國人!陶作了個手勢,表示要抱起他來。他點點頭,同意了,並且站起了身,向上伸出了兩手。陶抱起了他就往塞納河邊去避雨。一邊走一邊打量孩子,這才發現孩子身上穿的是一身地道的中國衣服,而且是隻有中國山東鄉下小孩才穿的那種有帶的開襠褲和尚領的白布衫,手上還戴著一對八寶銀手鐲。再看孩子的長相,更奇怪了,是山東小孩特有的那種“奔兒頭”。山東人習慣叫孩子側身睡覺,才會長出兩側扁平,前後突出的頭型來。估計這孩子剛從國內出來不久,陶便又問他:“你會說中國話嗎?”他說:“媽媽,爸爸,北京……”最後又說出句“哥哥”。再問別的,回答就隻有斷斷續續的法國話了。

陶把他抱到樹下,讓孩子在椅子上坐好,自己坐在一旁想心事。拿他怎麼辦呢?或許應當找到個警察,警察總會對這種事想出辦法來的。但想到警察時,才發現巴黎的警察是那麼少,到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他們。陶在巴黎曾和警察打過兩次交道,一次是停車地點違反規則,被判罰款。雖然挨了罰,卻沒見到警察本人,隻是在他們停在路邊的車窗上放了一張通知書,叫他們自己上交通部門去交錢。還有一次是夜晚開車又犯了交通規則,被警察的巡邏車攔住了,開車的朋友拿出的是香港駕駛證,那警察居然說:“唔,你不熟悉巴黎的交通規則,可以原諒,對不起,再見!”他們開起車走了。陶不知道上哪兒找巡邏車!

陶又低頭看那孩子,他卻已經睡著了。

陶不想叫醒他,反正也沒事,便坐在一邊猜測這孩子的來曆。可能是山東的什麼人來這裏投親,結果很不順利,忍痛把孩子丟掉自己去謀出路了,說不定背後隱藏著個悲劇;但也可能是山東什麼人來此遊覽的,一時大意把孩子走失了,那麼大人一定正在著急;也可能……在這第三個可能還沒想出來的時候,陶聽到背後有緊急刹車的聲音。回頭看去,是一輛雪鐵龍轎車在對麵的路旁停了下來,從半天的前車窗中有個女人探了下頭,用法語問了句什麼,陶搖搖頭,雙手攤開,據陶說這是標準的法國姿勢。那女人看到後說了句法語,車子就開走了。車走後陶又有點猶豫,心想應該把孩子交給她們,至少她們能聽懂孩子的法語不是?這時,那孩子醒了,睜大了眼,看看周圍,叫了一聲坐起來,抬頭又問了一句什麼?陶搖搖頭,那孩子就又咧起嘴,做了個哭前的準備動作。陶趕緊說:“說中國話,你不是能說中國話嗎?”那孩子收回剛要灑出的眼淚,說道:“媽媽……”後半戴又是法語,顯然這孩子還分不清哪是法語哪是中國話,覺得他已按陶的要求做了。就在陶不知如何是好的這當口,身後吱的一聲,剛才開走的那輛雪鐵龍不知怎麼又拐了回來,而且又把車刹住了,隨即從車中傳出一陣驚叫,車門開處闖出一位女士來。陶身邊的孩子一見就大叫:“媽媽,媽媽!”那女人飛一般跑到椅旁,抱起孩子,一邊親一邊說什麼,然後又回頭用法語衝陶問句什麼。陶雖然聽不懂,但從那口氣和態度來看,絕不是表示友好和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