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下車,陶就注意到了,她不僅是黃皮膚黑頭發,而且身上還是地地道道山東婦女的裝束,不是現在流行的花襯衣高跟鞋,外加港式外套,更不是來自山東的女歌星那樣裝束,而是電影《紅日》《南征北戰》中,農村識字班婦女的裝束。二十多歲,身材健美,頭發不燙不卷,剪得整整齊齊,從一側偏分開,夾一個卡子,上身穿一件印花布大襟小褂,大襟上還插一支鋼筆。這身打扮,不要說巴黎,就在濟南怕也難經常碰到了。她要在北京街頭出現,人們會以為陶玉玲扮演的春妮又來了。就衝這身打扮,陶相信她絕對會說中國話,就說:“太太,我不懂法語,你能不能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這回輪到她吃驚了,看了陶半天,忽然用地地道道的沂蒙山區的山東話說:“喲,這位大哥,你是中國人呀?”“可不是嗎!”“俺還當你是日本人咧!剛才俺都快急昏過去了,問你看到個孩子沒有,你咋搖頭哩?”陶學她的口音說:“俺不是說了嘛,俺不懂外國話呀!”“你瞧這事鬧的,俺錯怪了你,你可別生氣。”說到這兒她又轉頭對孩子說了一串法語,然後翻譯給陶說:“我說還不謝謝這位叔叔,要不你就叫人拐跑了。”
她問陶是做什麼工作的,來巴黎多久了,來做什麼,住在什麼地方,是中國什麼地方人。陶正一一回答,忽然車裏傳出來叫聲,當然也是法語的,但媽媽這兩字陶還是聽懂了。陶看到從後車窗又露出個孩子的頭來,和麵前這個一模一樣,隻是大了一號。那女人說:“今晚上我男人從外國回來,我得回去準備準備,沒功夫再拉呱了,現在俺送你回旅館去,明天接你上俺家來吃飯,俺男人也是山東老鄉,好好拉拉。”這時車上那孩子又叫起來,她不慌不忙地說:“喊啥呀,這不來了嗎!”陶笑道:“喲,車上還有個孩子。”女人說:“還有一個?你上來看看。”她拉開車門,陶看見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正抱著一個周歲左右的小孩坐在那裏,小孩長得和那兩個完全一樣,隻是又小了一號。陶不由得笑了起來。
她也笑了,說道:“剛才我抱著小的到公司去辦點事,叫大的領著二的在兒童遊樂場玩一會兒,不知怎麼他倆就走散了。他跑去告訴我,把我急得夠嗆,開車在這周圍找了兩圈都沒找著,你是在哪裏揀到他的?”陶說了一下見到這孩子的經過。她問那大的:“你們不是在鐵塔旁邊的遊樂場的嗎,他怎麼跑到紀念碑去了?”那孩子隻好承認他帶著弟弟去看孩子們玩滑板去了,看完下雨時要走,才發現弟弟不見了,嚇得馬上去告訴媽媽。陶說:“要不是你自己找來,我真不知怎麼辦呢,我正想要不要把他交給警察。”她說:“其實你把他領到附近的任何商店都行,他們都認識我這兩個孩子,也認識我。”陶說:“這地方就你一家中國人嗎?他們不會認錯?”女人說:“中國人倒還有兩家,可全巴黎穿這身衣裳的就我一個,沒準全歐洲也就我一個。”陶問她:“穿這身衣裳在巴黎生活方便嗎?”她說:“很方便,他們還為這身衣裳給我照了像登到雜誌封麵上哩,可就是回中國穿這身不方便。我十來年沒回中國,前年回去一次,到了北京要住旅館,北京飯店不讓我進門,我拿出法國護照來,他們說,噢,你是在法國給人家當保姆的吧!氣得我差點半路回來。法國總統開招待酒會都請我參加,在中國拿錢住飯店反倒不叫我進門!”說著她氣上來了,猛地踩了下油門,把陶和孩子都閃了一下。
陶住在日光附近,是巴黎僅有的兩處新式建築地段之一,建成後巴黎人發現這些超高層建築太醜,破壞了巴黎的風貌,就不準再建了。現在是隻有愛國的日本人和貪便宜的外國人才肯住的地方(日光大廈是日本人的產業)。這裏距鐵塔很近,沿著塞納河邊的林蔭道轉個彎,過了那個有自由女神的橋就到了。她把陶送到旅館門口,問了他的姓名和房間號,就說:“我不下車了,明天等我電話,請一定到我家來聚聚。”陶目送她走遠,才進旅館,進去後發現竟沒問她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