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後世有千千萬萬人對你(3 / 3)

在較早的時期,這種扭曲曆史的情況相對來說不如後來那麼嚴重。原因之一是,早期史官責任感很強,而君王的邪惡程度相對小一點。比如當年權臣崔杼借黨羽的手殺死了齊莊公,齊國的史官在史書要寫“崔杼弑其君”,結果被殺;史官的弟弟也是史官,他再次寫“崔杼弑其君”被殺;他們的另一個弟弟還是堅持這樣寫,又被殺;最小的一個兄弟照舊也要這麼寫,崔杼終於手軟,任由自己去被曆史評說了。史官們為了曆史的尊嚴而不惜犧牲生命,這樣的曆史是當權者也要畏懼三分的。

而到了後期,這樣的史官即使存在也沒有什麼用處了,因為後代的帝王殺人並不會殺到手軟,他們的態度是,“你幾個兄弟都這樣寫,我就把你全家殺光;別人要這樣寫,我把別人也殺光;如果全城的人都敢這樣寫,我就把全城人殺光”。這樣的淫威之下,膽子大的人真的會被殺光,而其他的人自然也就不敢為了一個紙上的記錄賠上更多性命了。如明代朱棣篡位後,方孝孺堅持“燕王篡位”,而不肯為朱棣寫即位詔書,竟然被殺十族八百餘人。朱棣這樣的殺人不手軟,是早期的崔杼所不敢想象的。齊國史官就算和方孝孺一樣骨鯁,也沒有辦法留下正確的曆史記載了。

另一種失效的原因是,有些人看明白了之後,可以用一種無賴的態度說,“我就是做小人了,我就是壞了,我就是做桀紂了,我就是這樣了,你隨便罵什麼,我不在乎了”。這樣的人當然是更聰明,能看穿孔子的把戲,其結果就是失去任何約束,更放縱自己做一些對社會不負責任的事情。

從心理學家的角度看,這些人未必真的不在乎。在潛意識中,即使他們明白孔子的策略,也一樣會在乎大家的評價,但是,如果他發現大家對他的某方麵的評價肯定好不了了,那麼,他就會產生一種自暴自棄、破罐破摔的心態,“我就是這樣了”,這個心態中實際上有對那些不接納他的人的怨恨,並且必定會帶來一些敵意的行為。古代一些暴君,變得越來越邪惡,實際上就是因為他們也渴望別人能夠喜歡他們、表揚他們,但是在內心深處卻已經知道這不可能了,知道別人的奉承都是虛偽的,知道別人對他有仇恨,也想到自己死後也許會被說得很壞,所以對別人產生了越來越大的怨恨,所以才會更多地傷害別人,並給自己帶來更多的仇恨,形成了“不被認可——恨——傷害別人——更不被認可……”這樣一個惡性循環。想一想,一個人希望被別人認可、喜愛和表揚這樣一種願望,在某些情況下竟然會導致他做出傷害別人、威脅別人、奴役別人等行為,不禁使我們對人性產生一種深深的感慨。而微觀到一個村子一個單位的小曆史,事情發生的樣子也是大致一樣的。

當然,曆史並不會被完全掩蓋,即使是以朱棣的殘暴以及他銷毀了很多曆史資料,我們今天的人也許不知道某些細節,卻依然知道朱棣十分殘暴,而朱允炊至少是一個比較好的君王。幾百年後的今天,我們也能為當時被處死的方孝孺以及他的兄弟的氣節而感動。但是,指望幾百年後曆史才為冤屈者申冤,這是不夠的。我們必須承認,曆史評論這個方式作為一種約束行為的手段,現在看來是有局限的,至少它不能約束那些掌握巨大權力的人和那些自暴自棄的人。

那麼,今天我們應該如何做呢?我認為,首先我們要承認這個方法的局限性。比如製約權力,就不能僅僅依靠“千古評說”這個方法。而應該配合使用民主製度,讓“朱棣”拿“方孝孺”沒有辦法,“方孝孺”以及千千萬萬人的話才能對“朱棣”有壓力,而且我們也不能指望僅僅靠這個方法讓“朱棣”做好事,而應該在“朱棣”做壞事的時候用民主來製約他。

雖然在現代,這個方法的作用沒有孔子認為的那麼大,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繼續使用這個方法,作為各種社會倫理推行的一個手段,作為推行良好文化價值的一個手段,教育人、幫助人的一個手段。我認為這是知識分子或者說當代“士”的一個使命,就是要時刻對我們自己所說的曆史,對周圍人所說的曆史有一個意識和警覺,隨時清醒地看著曆史陳述背後的價值取向和隱含的觀念,從而使曆史成為我們民族進步的一個動力。我們的“士”應當共同創造出一本體現著對中國文化最深入理解的、對中國前途有正確引導的——當代《春秋》。

當你做事時,想一想,後世的千千萬萬人會如何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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