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狠鬥私心一閃念(1 / 2)

佛教博大精深,一旦傳入中國,智識之士不可能不受其影響。但是這個影響是什麼樣的,卻也不是很容易預期的,種種因素都會起到作用。正如男女生子,雖然和父母總要有相似之處,但是兒子總歸有一些不同於父母的地方,也許更好,也許更差。

這裏我想稍稍議論一下在“無私”這個觀念上,佛教和中國原有的傳統之間是如何結合的,最後產生了什麼結果。

在無私以及相對應的自私這方麵,中國古代有不同的態度:墨家的態度應該說是無私的,他們以兼愛的偉大精神,全心全意地為大眾的福祉而奔波。墨家團體中,類似傳說中的共產主義,有錢大家用,有飯大家吃。而楊朱的態度則是“自私”的,他的一句名言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過去我們都嫌棄楊朱過於小氣,但是,現在想想楊朱的觀點也很有道理。如果每個人都堅持自己的應有的利益,有保護自己的一根毛的動機,則更容易建立起個人權利和義務的概念,保護社會中個人的合法利益。楊朱的表達也許比較誇張,但是他的思想實際上和西方的個人主義精神頗為合拍,有利於現代公民意識。儒家在這方麵的態度不同於墨家也不同於楊朱。簡單地說,儒家最早重視的是“義”和“利”的區別,認為君子固然不排斥利,但是義更加重要。但早期儒家並不把這兩者對立起來,隻是後來的儒家逐漸變質,逐漸把義和利對立,貶低追求利的行為。並且,逐漸把“無私”和“義”混為一談,把“利”和自私混作一談,於是無私就成為了一種偉大的道德境界,而自私則逐漸被看作是一種罪惡了。

在儒家排斥“自私”和溢美“無私”的過程中,其實受到了佛教的一些影響,雖然這個影響未必是佛教的本來意圖。

簡單說來,就是從佛教“去我執”的追求中以及禪定實踐中,儒家受影響加強了對“無私”的追求。

粗略地說,“我執”大致上指的是人和其他生物的“自我保存本能”。出於這個本能,任何人和生物都有一種追求自我利益的傾向,也就是“自私”的傾向。有一本生物學名著叫作《自私的基因》,就是闡述在基因層麵,這種為基因的自我保存和複製的傾向是如何表現出來的。

在一個社會中,必須有一種超越這種自我保存本能的原則,社會才能建立。如果每個人都僅僅為自己生活,那麼社會最容易出現的情況就是“叢林法則”和弱肉強食。一個文明的社會,必須有一種超越於每個人的“私利”的“公義”,而這個“公義”和每個人的“我執”是不同的。儒家的重視“義”正是這個原因。而為了“義”的實現,每個人必須“克己”。按照精神分析心理學的術語是用超我抑製本我,也就是不完全按照自己的自私的欲望行動。

當然佛教“破我執”的目的和儒家不同,佛教的目的不在於社會,而在於個人精神的超越,破除我執,則精神就可以超越自我保存本能的限製,使精神的境界開拓。這是一種精神性的追求——我們不再是本能的奴隸,而成為了自由的精神。儒家和佛教,一是社會性的,一是宗教性的。

去我執的方法上,佛教提供了一個新的方法:禪定。中國雖然也有類似的方法,比如道家的坐忘,但是畢竟佛教才有最體係化的禪定技巧。儒家吸收了這個方法,用於“克己”的功夫,使克己更有操作性了。

如王陽明《傳習錄》中有這樣的描述:

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力子!”是友愧謝。

這裏的靜坐時,將好名等根掃除的功夫,就是儒家的克己功夫。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其中有佛教禪定和破除我執的影響在。傳說中,王陽明前世是一個和尚,固然這隻是傳說,但是從象征意義上分析:所謂“前世”可以象征著“過去的時候”、“前麵的原因”或者“思想的根源”等。比如,我遇到十幾年前的朋友,大家改變都很大,可以說“恍如隔世”,在心理意象中或者夢中,也可以用“前世”這個意象來表達類似感受。王陽明的前世是和尚,在心理意象的表達上,其意義就是“王陽明的思想根源,有佛教的影響”。前人也早就發現了這一點,並且許多新儒家的人物,思想中也是受到了佛教的影響。王門弟子王艮的“滿街都是聖人”的說法,明顯類似於禪宗的“人人都有佛性”。“百姓日用即道”,也頗似佛教的“煩惱即菩提”。王艮雖同意王陽明的“良知”說,卻質疑王陽明的“致良知”說,認為“良知一點,分分明明,停停當當,不用安排思索”,又何需去“致”?我們也可以從中清楚地看到慧能“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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