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魚快樂嗎?我快樂嗎?(1 / 2)

一次,莊子和惠子在濠梁的河邊遊覽。莊子看到魚在水裏輕快地遊來遊去,感歎說:“魚在水裏遊得多快樂啊。”惠子,辯論成癮,馬上質疑:“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樂?”莊子迅速反應:“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惠子邏輯精密,接住莊子的邏輯反駁莊子:“我不是你,我不能知道你。你不是魚,因此也不能知道魚是否快樂。對吧?”莊子一看不妙,沿著這個邏輯思路,很難去反駁惠子了,於是他話鋒一轉說:“我們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一開始你問我怎麼知道魚快樂,說明你已經肯定我知道魚快樂了,隻是問我怎麼知道的。我是在濠上知道的。”

我以前看這個小故事的時候,感到從辯論邏輯上,還是惠子更嚴密。惠子說:“我不是你,我不能知道你。你不是魚,因此也不能知道魚是否快樂。對吧?”莊子已經理屈詞窮,而後麵的說法形似狡辯。因為,從當時的情境看,惠子一開始說:“你怎麼知道魚快樂?”顯然並非是“肯定莊子知道魚快樂”,而是認為莊子不可能知道魚快樂,通過要求莊子提供證據的方式來質疑。惠子的意思是:“如果你認為你知道魚快樂,請給出證據。”而莊子故意曲解惠子的話,才能完成他自己最後的論辯。最後,莊子還是給不出惠子所需要的證據,“我就是在濠上知道的”,這樣的證據在惠子看來,根本是和沒有證據一樣。

但是,後來做心理谘詢與治療,對人類知識方式了解越來越多,終於明白了莊子的意思,也明白了以莊子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寫在自己的文集中。——在過去我一直奇怪,莊子為什麼要把這樣一個形似辯論成功而實際是失敗的事例寫下來,在後世才智之士麵前出自己的洋相。現在才明白了,這個故事是道家的精髓。

因為,人的認知活動,我過去以為隻能通過眼耳鼻舌身等感官,隻能通過把感覺信息經過加工或者說思維以得到知識。實際上,人還有一種方式能認知,這個方式是一個全然不同於此的方式,那就是“不通過感官、不進行思考、不信息加工,直接知道”。

我在做心理谘詢與治療中,越來越深地體會到了,我們可以直接知道來訪者的情緒、欲望和感受。在一個來訪者抑鬱時,實際上我不需要看他皺眉、不需要聽他歎息、不需要問他話也不需要了解他的背景,我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情抑鬱。因為,他的抑鬱彌散在他身邊,讓我也沉浸其中。在他身邊的我,隻要反觀一下自己的內心,就能在自己的內心中看到有一個異己的抑鬱,那就是他的抑鬱。

而我也越來越清楚地知道,這個能力是人人都具備的一種能力,並非多麼神奇,隻是因為我們不習慣用它,或者說早已不知道它的存在也不相信它存在,所以才“失去”了這個能力。在我的體會中,我們可以用這個能力知道其他任何人的感受和情緒等,但是一般不能知道他所想的語詞,這個能力和語詞無關。

知道了這些,我就知道了莊子真正的意思:莊子一開始知道魚快樂,靠的就是這個能力。惠子質疑說:“你怎麼知道魚快樂?”莊子的回答:“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這個回答不是狡辯,而是說明。莊子的意思是,惠子不是莊子,卻認為自己有可能知道莊子的感受,這說明在惠子的內心深處,是知道“生命可以直接知道其他生命”的感受的。莊子試圖用自己的反質疑幫助惠子體會到這種“直接知道莊子”,如果惠子發現了自己可以直接知道莊子,也就知道了為什麼莊子可以直接知道魚。所以,莊子的確在為惠子提供證據,隻不過這個證據在惠子身上而惠子並不知道。

惠子說:“我不是你,我不能知道你。你不是魚,因此也不能知道魚是否快樂。對吧?”如果惠子堅信自己不可能知道莊子,則很自然的推論是莊子不知道魚。這個前提是否成立,這才是問題,因此莊子說“我們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一開始你問我‘怎麼知道魚快樂’,說明你已經肯定我知道魚快樂了,隻是問我怎麼知道的。我是在壕上知道的。”這裏,莊子的說明是,如果你承認我有一種方式知道魚的感受,我就告訴你這是什麼方式。也就是說,生命能否直接知道其他生命,這個前提,是不可能通過辯論清楚的,莊子知道而惠子不知道,所以他們的邏輯前提就不一樣。

莊子最後說的是他知道魚的方式,那就是“在濠上知道的”,“就是這樣就知道了”,也就是說,沒有什麼感覺直覺思維等信息加工。這也就是道家所說的“玄覽”,是直接的知。獲得這樣的知的唯一方法,不是如何思考,而是不思考,恰恰是當一般的思維停止時,才最容易見到它。

這種東西看起來的確是“玄而又玄”,不僅獲得它似乎非常的困難,而且似乎實用價值也不夠大。在春秋戰國那動蕩的年代,法家可以用簡單實用的“賞罰”來獲得戰爭勝利,可是莊子真知道了魚快樂與否,又能怎麼樣呢?在我看來,道家的思想是最深刻的,但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它也是最難被人掌握的,因此而被失落得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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