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陰影還未曾消失,圓盤形太陽尚未變明亮之前,默頓早已把傾斜校正過來,使狄安娜號重新進入了軌道。它獲得的新動量將推動它擺脫危險。他無須過度校正,不能因為躲避太遠而擾亂他的計算。這是又一條難以掌握的法則。就在你剛剛使某種東西在宇宙中開始運動之時,已是該考慮使它停止的時候了。
他重新定好警鍾,準備好應付下一次自然的或人為的緊急情況,或許是遊絲號,也可能是其他比賽者中的某一個,又來嚐試這種同樣的伎倆。同時,到了該吃飯的時候,雖然他並不感覺非常餓。人在宇宙裏體力消耗極小,容易忘掉食物。容易忘掉,但也危險,因為一旦出現緊急情況,就可能沒有需要應急的精力了。
他打開第一個飯袋看看,絲毫引不起他的熱情。標簽上的名字——宇宙佳肴,就足以使他厭惡,況且,他對印在下麵的保證還持極大懷疑。保險無麵包屑!據說,麵包屑對宇宙飛行器比隕石還要危險。麵包屑可能飄進最要害的部位,引起短路,堵塞關鍵的射流,進入氣封的儀表。
盡管如此,碎肝製成的紅腸,以及巧克力和鳳梨醬等,都愉快地吃下肚裏,正當塑料製的咖啡罐在電爐上加熱時,外界的聲音突然打破了他的寂寞。指揮官的發射裝置上的無線電報務員在向他呼叫。
“是默頓博士嗎?假如你能抽出時間,傑裏米·布萊爾希望與你說幾句話。”布萊爾是較認真負責的新聞評論員之一,並且默頓曾多次上過他的節目。他當然可以拒絕接談,但他喜歡布萊爾,在此刻又不好強說自己太忙。“我可以談談。”他回答說。
“喂,默頓博士,”評論員直截了當地說。“我很高興你能抽出幾分鍾時間。祝賀你——看來你是一路領先!”
“在比賽中做出那樣的肯定,為時尚早。”默頓謹慎地回答說。
“博士,請告訴我——你為什麼決定你自己來駕駛狄安娜號!隻是因為以前從來未曾這樣做過嗎?”
“噢,這難道不是一個極好的理由嗎?但這當然不是唯一的理由。”他停頓一下,仔細地選擇著用詞。“你知道,重量對於太陽飛船是多麼關鍵!換一個人,帶上他的全部補給品,就意味著再加重500磅。那對成功和失敗可是舉足輕重的重量。”
“你有把握能單獨駕駛狄安娜號嗎?”
“由於有我設計的自動控製係統,我是相當有把握的。我的主要任務,就是進行監督和做出決斷。”
“但是——兩平方英裏之大的太陽帆呀!由一個人來對付全部情況,看來是不可能的。”
默頓大笑起來。
“為什麼不可能呢?兩平方英裏的帆最多隻產生10磅的推力,我用小手指就能產生比它大的力。”
“好啦,博士,謝謝你。祝你順利!”
評論員停止談話後,默頓自感有幾分羞愧,因為他的回答隻有一部分是實情,並且他確信布萊爾十分機敏,是足以聽出來的。
其實,他隻身來到宇宙隻有一個理由。幾乎40年來,他同若幹個幾百人或幾千人的小組一道工作,幫助設計地球上見所未見的最複雜的飛行器。近20年來,他曾領導其中的一個小組,觀看過他創造的飛船直上星際(但也曾有過他永遠不會忘卻的失敗,即使過錯不在他)。他在事業上獲得成功,名聲顯赫,然而他卻未曾親自做過什麼,隻不過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員而已。
這是他獲得個人成就的最後機會,誰也不會來同他分享這一成就。至少在5年內,不會再有太陽帆船航行。因為太陽的平靜時期已經結束,惡劣天氣周期又開始了,輻射流衝破了太陽係。待到這種輕薄脆弱毫無防護的帆船又可安全地進行太空冒險時,他恐怕已老朽不堪了。如果他確實不太老的話……
他把空飯袋丟進廢品堆,再一次轉向潛望鏡。起初,隻能看見5隻飛船,投標器號無影無蹤了。他花了好幾分鍾才確定出投標器號的位置,它成了一個昏暗的不見星光的幽靈,完全罩在列別捷夫號的陰影之中。他可以想象,澳大利西亞人正在做著發瘋的努力要把自己解脫出來;他又感到納悶,他們究意是怎樣落入圈套的。這說明列別捷夫號異乎尋常地機動靈活,盡管此刻它離得很遠,威脅不到狄安娜號,但必須監視著它。
現在地球幾乎消失不見了,它漸漸暗淡下來,變成了一個發光的狹窄的弓形物,平穩地向太陽移動著。在那燃燒著的弓形物裏,帶著昏暗輪廓的是這顆行星夜晚的一麵,透過雲朵的縫隙可以看到大城市發出的磷光閃耀其間。圓盤形的黑影已經擋住了銀河的大部分,幾分鍾內就要開始蠶食太陽了。
光線在漸漸消失。當狄安娜號靜悄悄地滑進地球的陰影時,紫紅色的晚霞——數千英裏之下無數落日的光輝——正經過太陽帆而漸漸消失。太陽垂直落在不可見地平線之下。幾分鍾內,夜幕降臨了。
默頓回頭看看已經走過1/4的繞地球的軌道。其他飛船也進入短暫的夜晚時,他看著它們像亮晶晶的星星一樣一個個熄滅。一個小時後太陽才能從巨大的黑罩中浮現出來,在這一小時中,他們將束手無策,做無動力滑行。
他打開外聚光燈,用光束測試在黑暗中的太陽帆。已經有大量的薄膜開始皺起變得鬆軟,懸索正在放鬆,必須卷入,以免纏在一起。但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都在按計劃進行。
在40英裏之後,蜘蛛號和聖瑪利亞號並不怎麼幸運。無線電接通緊急線路後,默頓知道了他們的困境。
“2號,6號。我是控製台。你們在對著麵航行,65分鍾後,你們的軌道就要交叉在一起!你們需要幫助嗎?”
兩位船長在品味這不幸的消息時,好長一會兒沒人作聲。默頓想知道究竟怪誰,也許一隻飛船企圖用陰影罩住另一隻飛船,但在完成機動操縱之前,它們都陷入了黑暗之中。他們誰都無能為力,他們慢慢地但不可阻擋地要相撞,要改變一度航向也是不可能的。
65分鍾!然而,隨著他們從地球的陰影後出現,那正好把他們帶出黑暗,進入陽光裏。如果他們的帆能獲取足夠的動力來避免碰撞,還是有微小的希望的。在蜘蛛號和聖瑪利亞號上,一定瘋狂地進行著計算。
蜘蛛號首先做出答複,他的回答正如默頓所料想。
“6號呼叫控製台。我們不需要幫助,謝謝。我們自己會想出辦法的。”
默頓甚感迷惑不解,但至少看一看是有趣的。比賽的第一出好戲正在開台——確切地說,是在熟睡的地球的高高夜空裏開台的。
在下一個小時裏,默頓自己的太陽帆使他忙得不可開交,無暇為蜘蛛號和聖瑪利亞號而憂心了。那裏暗中的5千平方英尺的模模糊糊的塑料薄膜,隻用聚光燈的狹窄光線和遙遠的月光來照明,很難保持良好的觀察。從現在起,在幾乎繞地球一半的軌道上,他必須使幅度廣大的太陽帆以邊緣對著太陽。在以後的12或14個小時當中,太陽帆將成為無用的累贅,因為它將向著太陽飛去,並且太陽射線將把它沿軌道向後推去。遺憾的是他無法把帆全部卷起,直到他準備再啟用時才展開,但還沒有人發現這樣做的切實可行的辦法。
在遙遠的下方,地球的邊緣已經出現黎明的曙色。10分鍾後,太陽將從晦暗中現出,陽光照射在帆上,慣性滑行的飛船將重新獲得生命力。對於蜘蛛號和聖瑪利亞號,那將是危機的時刻——事實上,對每一個帆船都是危機的時刻。
默頓轉動潛望鏡,終於發現兩個黑影在群星中飄移著,它們彼此非常接近,也許相距不到3分鍾的航程。他判斷,它們也許能剛好保持這個距離……
當太陽躍出太平洋時,黎明像爆炸一樣在地球的邊緣閃閃發光,太陽帆和懸索都抹上一層緋紅,而後變成金黃,接著便放射出白晝的熾熱的火焰。測力計的指針開始從零位升起,但隻是剛剛升起。狄安娜號幾乎還完全處於失重狀態,因為盡管它的帆指向太陽,它的加速度也隻是一個重力的百萬分之幾。
但是,蜘蛛號和聖瑪利亞號盡力張起所有的風帆,絕望地掙紮著要保持距離。當他們之間隻有不到兩英裏的距離時,由於它們初步感到太陽射線的輕輕推力,那閃閃發光的雲片似的塑料薄膜正拚命掙紮著慢慢地展開揚起。幾乎在地球上每一個電視熒光屏上,都上演著這出長戲,但甚至在現在這最後1分鍾,也不可能知道結局如何。
兩位船長都很固執,誰都可以停住自己的風帆,落在後麵而把機會讓給別人,但誰都不願這樣做,因為太多的名譽、聲望和金錢正處於得失攸關之際。所以,蜘蛛號和聖瑪利亞號像冬夜靜悄悄、輕悠悠地飄落的雪花一樣,撞在一起了。方形的風箏幾乎是令人無法察覺地爬進了環形的蜘蛛網,懸索的長長係帶以夢境般的慢速度交織纏繞在一起。甚至在狄安娜號上的默頓,雖然忙著觀察自己的懸索,也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寂靜無聲、延續很長的災難。
10多分鍾了,巨浪般翻騰著的光彩奪目的雲朵繼續彙聚在一起,成為難解難分的一堆。然後,乘員從密封艙掙脫出來,各走各的路,相距幾百碼遠。救險裝置拖著火箭搖曳著的火舌,匆匆趕來把他們救走了。
默頓想道,隻剩下我們5個了。他為在比賽開始剛剛幾個小時後,就互相如此徹底消滅掉的船長們感到遺憾,但他們都是年輕人,還會再有機會。
幾分鍾內,5個中剩下了4個。默頓從一開始就對緩慢旋轉著的陽光號持有懷疑。現在他看見他們受到了懲罰。
瑪爾斯人的帆船,已無法正常搶風轉變航向,它的自旋使它過於穩定。它的巨大的環形帆正麵對著太陽,而不是側麵朝著太陽。它正被沿軌道向後吹去,加速度差不多達到了頂點。
對船長來說,這也許是最令人煩惱的事情,甚至比碰撞還要糟糕,他隻能怪罪他自己。但是沒有人對這些受挫折的殖民地人抱更多的同情,因為他們落在後麵,慢慢地變得越來越小。他們在比賽前說了太多目空一切的大話,發生的這些事情是對他們最理想的懲罰。
但是,要把陽光號徹底除名是不行的。幾乎還有50萬英裏的航程,它或許還能趕上來。的確,如果再出現幾個減員,它可能是唯一完成比賽的一個,這在以前曾發生過。
然後,在以後的12個小時中,由於地球在空中從新月到滿月般地逐漸變大,一切平靜無事。飛船隊在無動力的一半軌道上飄移時,幾乎無事可做,但默頓並不感到沉悶無聊。他睡了幾個小時的覺,吃了兩次飯,寫了航行記錄,並且接談了幾次無線電通話。有時,雖然次數不多,還同其他船長談談,互致問候和友好的奚落。但多數時間他是在失重的鬆弛狀態中滿意地飄移著,對地球上的事無所憂慮,這比他多年來的處境要愉快得多。他——和任何在宇宙中的其他人一樣,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駕駛著他傾注了如此之多的技能和如此深厚的愛的飛船,以致於這飛船成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
當他們經過地球和太陽之間的航線剛剛開始有動力的一半軌道時,發生了又一次減員。默頓在狄安娜號上看到,巨大的風帆在蹺起采集做為動力的射線時繃得很緊,加速度開始從微重力向上升高,盡管需要幾小時才能達到最大值。
遊絲號卻永遠也達不到最大速度。動力開始恢複的時刻總是非常關鍵的時刻,但它卻未能幸存下來。
是無線電評論員布萊爾的聲音——默頓一直控製在很低的音量上——使他注意到了這個消息。“喂,遊絲號,你在扭動!”他匆忙抓起潛望鏡,但起初看不出遊絲號巨大圓盤形的太陽帆有什麼差錯。因為遊絲號以側麵與他相對,隻呈細窄的橢圓形,所以很難發現問題,但不久他便看到遊絲號在緩慢而不可阻擋的振蕩中前後扭動著。如果乘員們不能適時輕微拉動懸索以抑止住這種波動,太陽帆就要被撕扯成碎片。
他們竭盡極大努力,20分鍾後,看來好像成功了。然後,在接近太陽帆中心的地方,塑料薄膜開始撕裂,並在光線壓力的作用下慢慢向外發展,宛如火中升起的煙盤上升著。15分鍾後,除了支撐大網的輻射狀帆桁的纖細的窗花格外,一無所剩。又一次出現了火箭搖曳著的火舌,一個救險裝置趕來收回遊絲號的密封艙,搭救它的沮喪的乘員組。
“在這裏感到相當寂寞,是不是?”一個聲音在船對船的無線電中說。
“你並不寂寞,迪米特裏!”默頓反駁道。“你落在後麵還有旅伴,隻有我在前麵是感到孤獨的。”這並不是毫無根據的大話。此刻,狄安娜號超出第2名對手300英裏,在未來的幾小時中,他的領先地位還將穩步地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