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順路溜達下去,轉到文化廣場。大熱天,廣場上人跡罕至,隻有蟬聲無處不在,絕望的,歇斯底裏的。鳴叫就是它們的使命,所以它們不得不如此一刻不停的叫下去。
“有攝影展呃。去看看吧。”馮青青拖著我朝大門口走去。“我熱死了。”
我們又在旁邊的肯德基一人要了一杯可樂,“多一點冰。”馮青青要求店員,又看著我,“真奇怪你一點也不覺得熱。”
我是真的不覺得熱。盡管汗水已經濕透了頭發。
進了大廳,空氣立即陰涼下來。並不知為什麼,總隱隱有一種飄蕩的油墨香味。我們一邊吸著飲品,一邊沿著牆根一副副的看過去。空氣遇到裝冰水的杯子,很快在杯子外壁凝結成小水珠,一顆顆滴下地去。
我們繞了一圈,回到入口。馮青青盯著一副照片,慨歎:“真慘呃。”
那實則是一組照片,關於那場大地震。
我拉她,“走啦。”
她站著不動,嘴巴上說:“叫我爸買個相機給我。”
杯子上的水滴掉在光滑的地板上,我腳上一雙板鞋,踩在上頭,用力不穩,那點水瞬間變成潤滑油。馮青青那句話還未說完,我已經展開四肢往後倒去,身體撞向後方一觀眾,那人猝不及防,亦陪著我一同做倒地葫蘆。接著,放宣傳冊的鐵架子倒了。稀裏嘩啦發出一串響聲。
我屁股著地,痛得齜牙咧嘴,發不出聲。馮青青大驚小怪的‘呀’一聲,跑過來扶我。我半躺在地上,皺著臉,摸著痛處,無聲對她示意不要動。
響聲驚動了其他人,有幾個大約是展覽館的工作人員,急匆匆的跑過來。我百忙之中,仍然感覺到他們一臉的焦灼之色,隻是隨後我便明白。他們的目標不是我。
他們齊齊越過我頭頂,衝著身後倒下的人詢問:“周老師,要不要緊。”
他們兩三個人手忙腳亂的將他扶起來。我聽得他回答:“沒事。我沒事。”
我還姿勢奇特的半臥在地上,他微微彎下腰,伸出一隻手,問道:“小姑娘,你沒事吧。”
他的聲音溫和清越,仿佛黃昏時候的微風刮過竹林。
我的視線順著地麵往上看去,明白為什麼大家都焦急的衝過去扶他,以及他試圖更靠近詢問我而不能——他拄著拐杖,一條褲管,空空如也。啊,這也是他如此容易被撞倒的原因。
但是他的臉有一種平和的關懷之色,略帶蒼白憔悴,神情十分真誠,再一次問:“你沒有摔著哪裏吧。”
我在馮青青的攙扶下掙紮著爬起來,扒扒頭發,低下頭,而後愧疚的說:“對不起。”我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讓自己愧疚了。我對自己造成的那些破壞,一直以來,理直氣壯。我甚至旗幟鮮明的宣稱:認錯是可恥的。
馮青青驚奇的掃我一眼。不說什麼。
“不要緊。”那人微笑著。那種雲淡風輕的微笑讓人以為,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生氣。他寬慰似的接著說:“小朋友越摔越結實。”
我抬起眼睛,又垂下去,笨拙地低聲辯了一句,“我不是小朋友。”
馮青青再一次不認識我似的看我一眼。
他含笑“喔”一聲。不再言語。旁邊人將他摔得七零八落的手機拾起來,裝好還給他。“不知摔壞沒有。”
他接在手裏,一邊開機,一邊說道:“不會。這手機沒被少摔,不缺這一次。”
許是這一次真的摔壞了。他開半天機。沒有反應。他也不惱,仍舊說道:“可能沒電了。”隨即笑一笑,放回口袋。而後撐著雙拐,慢慢的走出去。有一個人立即走過去,替他拉開大門。
他穿一件麻質的白色襯衫,十分寬大。四處是皺褶,飄飄蕩蕩的。我腦海中閃過白紵春衫如雪色的句子。
待他走得遠了,馮青青才推推我。“喂。哭喪著臉幹嘛。”
我轉過身,衝著方才趕過來的那幾個人。冒冒失失的問:“那個,周老師。”他們叫他周老師,“請問他住在哪裏。”
那幾個人滿腹狐疑的看著我。
我漲紅臉,“他的手機壞了。我想賠給他。”
過一刻,才終於有一個人說:“三樓書法班。他在那授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