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背著書包的學生們三三兩兩下樓來。又過了一會兒,才看到老師。

他自對麵的廳裏出來,站定張望。我笑起來,剛要跑出去。一輛風塵仆仆的吉普車駛過來,穩穩的停在老師身邊。而老師看著車子停下來,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原來他等的是這輛車子。

接著,車門打開,一個女郎走下車來。

我的方才還雀躍的心。立即深深深深的沉下去。

老師看著她走下車,也不叫名字。隻笑著說:“謔。誰幫你洗車,你好意思不給五倍報酬。”

那女郎看了看她自己的被灰塵覆蓋住本來顏色的車子,笑著說:“洗它幹什麼,這上麵可還結著青海湖美麗的風沙。”

她顯然才自遠方回來。皮膚是一種微微帶褐的蜜合色,隱隱發著光。黑發十分十分多,胡亂綰著,潔白的牙齒,隔這麼遠,也能看得到她笑的時候露出來的美好梨渦。而她身上那件偏長的襯衣,正是老師時常穿的。大熱天,居然也穿著貼身的牛仔褲。但是看上去那麼瀟灑大方。

她與我母親,與陶薇,都是不一樣的人,像某一種蓬勃的生長在野外的美麗花朵。同溫文的老師站在一起,卻是那麼相配。

老師笑,帶著頑意:“我那架相機,你替我丟進青海湖了吧。”

“切。”她說,“有個鏡頭壞了。其餘殘骸都在的。”

他們並沒有過多的親密舉動,然則眉端眼角洋溢的神情。已經說明一切。

我吸一口氣。走過去,叫道:“老師。”

老師看見我,說:“你來了。許慶。”

我點點頭,握住背包的帶子。

“來。替你介紹,這位是超級無敵可愛的美少女許慶。這位是任寫,寫字的寫。”老師介紹。

啊。丹青任寫。

怪道老師不肯將那方硯台送與我。

“姐姐好。”我乖乖的問。

“喔。你好。”她與我握手,“你的裙子真可愛。”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戴一隻碩大的運動手表,除此之外,一點裝飾也無。

“禮物呢。”老師用含笑的眼睛看著她,說道。

“對。”她拍拍額頭。拉開車門,拿出一個小袋子遞給老師。老師轉手遞到我手裏,“祝你生日快樂。”

我對他們笑一笑,說:“謝謝。”

“打開看看。希望你喜歡。”任寫說。

我打開袋子,取出一個拇指大小的水晶瓶子。被木塞子密封,瓶頸出吊一條紅線。倒還精致。我聞一聞:“是香水麼?”但是並沒有味道。

“嗬。”他們笑起來,任寫說:“不是的。是我從青海湖帶回來的湖水。”

她大約看到我有點懵懂的表情。接著說:“青海湖的水位正以每年十多厘米的速度下降,假如一直這麼降下去,我們的有生之年,恐怕哪一天,它就會幹涸。所以,到那天,也許就隻剩下我們手中這些湖水做為紀念了。”

“謝謝。”我握緊小瓶子。由衷的說。

“別謝了。”老師說,“我們找地方坐吧,幹嘛站在這裏曬太陽。”

“老師。”我撒謊:“我拿了禮物,要回家去了,我爸爸在家。”

“這樣子。那更好了。”老師說。

“再見。”我說。

“再見。”任寫說。

她打開車門,坐到駕駛座上。老師自己打開副駕駛的門,坐上去——她當他一如健康人,並不給予更細微的照顧。

我看著他們離去。

太陽已經西斜了,餘威還在,將建築的影子長長的鋪在地上。我沿著那一片陰影走出去,還拐到展覽大廳的入口處。因一直沒有新的項目需要展覽,故此大半個暑假過去,還是那些照片。

我站在入口處,斜陽血似的潑在台階下,室內光線便是一種黏稠的橙紅色。

我現在已經不用數,便能夠準確的找到離牆壁第三塊,從門口往內第二十三塊地磚。第一次遇到老師,我站在那個位置。

那一組署名“災難的禮物”的照片,也還在。廢墟中的眼睛,孩子頑強的自斷壁殘垣中伸出的來的頭,滿眼血絲的救援人員,灰土中的一隻小狗……每一張照片右下角,貼著小小的字:作者周丹青。

地震發生的第二天,老師做為報社的攝影記者第一批進入災區。他們隨同部隊救援,大家確認那棟大樓無生命蹤跡,已經撤離往下一處,老師聽到微弱的呼喊聲。為了證實聲音是否屬實,他折回去廢墟,那時候,餘震還未停止。待到醒來,他永遠的失去了一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