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熊熊,溫暖了詩人的心靈和身體,也引來了莫三兒和他的查夜隊,窗外射來幾束手電光,將他們像捉鳥一樣堵在屋子裏。

事態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他們在老倉庫辦詩會沒取得任何一級部門的同意,而且弄了這麼多社會上的人進來,男男女女,還在嚴禁煙火的倉庫重地私自燃火,還跳流氓舞,這事的性質一下子變得嚴重起來,那時離嚴打的1983剛過去沒幾年,當天就把他們全都控製起來了,分男女關在廠裏兩個廢棄的車間裏。

事情後來弄得很大,已經超出了莫三兒他們最初的本意,鄉裏派出所很快就將一幹人帶了去。詩人們也不清楚事情的嚴重性質,很爽快地將經過全倒了出來。因為屬群體性事件,鄉裏也不敢私自做主,報到了縣裏。縣裏分管案件的剛好也是個文學愛好者,出於保護的目的,隻追究領頭人的責任,其餘從輕發落。

呂美玲到裏麵很快就崩潰了,交代出喬木引誘她的事,於是喬木被判了五年,罪名是流氓犯,加上聚眾擾亂社會秩序;張紙還算幸運,他跟呂美玲一起隻判了勞教兩年,其餘的文學社眾人有的拘留,有的處分,文學社從此風流雲散。

大會堂

化工廠裏最大的建築是大會堂,廠長很重視職工的業餘文化生活,廠裏剛忙得稍微有點起色,就把大會堂列為了廠裏四大重點工程之一。曆時一年半,大會堂終於趕在化工廠建廠五周年之前蓋好了,廠裏在那裏舉行了隆重的建廠五周年慶祝大會,活動規模很大,縣長也被邀請到場發表了重要講話。大會堂蓋得很雄偉壯觀,可以同時坐好幾百人,除了開會外,平日裏也在那裏演演文娛、放放電影,鄉裏有時開“三幹”大會時也來借大會堂用一用。

大會堂裏有一個放映員,叫呂解放,二十多歲,專職放電影。小呂有點少年老成,許多年輕人的愛好他都不怎麼熱衷,平日裏除了放電影,時常見他捧著一本千瘡百孔、古跡斑斑的豎排版繁體字舊書看得入神。他會給人相麵、摸骨、看手相,很多人相信他多少是懂一點祝乙課和麻衣相的,夏天隨便畫道符就能把蚊子拘到一起,但從沒哪個人見他真的用過此法,據說是用多了要遭天譴,眼睛會瞎的。其實鄉裏文化站也有一個放映員,化工廠沒必要專門再配放映員了,但化工廠家大業大,我們廠長號稱全鄉第一牛皮,做什麼事都要有自己的派頭,根本不在乎這兩個小錢,他一下子買了兩台16毫米膠片放映機,一台甘光牌,一台長江牌,再配一個放映員,什麼時候要想看電影了,就吩咐一下,讓小呂去弄幾盤電影片子回來放。那時候廠裏經常放電影的,一三五、二四六,幾乎每周都要放上個把回的。

放映員一般要有兩個,光憑放映員一個人就想把電影順順利利地放起來也不行,還得給他配一個副放映員,副放映員專門負責去幫他跑片;化工廠放映員是專職的,副放映員不固定,屬於兼職加義務勞動,有時候幾個場子同時開映,副放映員還得準備好幾位。

接下來要解釋一下跑片這個名詞,跑片是鄉下放露天電影時的一個特殊名詞,那些年片源緊張,特別是一盤新拷貝得幾個場子輪著放映,化工廠也不可能專門去買拷貝,於是跑片一詞便應運而生。負責跑片的大都為一些車技嫻熟、慣走夜路的年輕人,有時兩個放映點相隔有十來裏地,故車技不熟者往往也很難擔此重任。

廠裏老倉庫的王才有就是一個天生的跑片高手,王才有綽號鬼子六,他有一輛八成新的“鳳凰”腳踏車,他長手大腳,騎車會諸多花樣,譬如什麼“大鵬展翅”(雙手脫把)、“犀牛望月”(倒騎)、“瞎騾子瞎騎”(眼睛閉著騎)……

王才有是個老光棍,他一家是外來戶,在鄉裏無蔭無庇的,老住戶們看這一家就覺著怪怪的,怎麼也親近不起來,於是王才有平日裏為人處世便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卑鄙猥瑣相,鬼鬼祟祟的,年近而立還未有女人。其實除了他家是外來戶這一表麵原因外,更深層的根子是他們一家都有狐臭,這在農村就低人一等了,特別在談婚論嫁上往往更是大忌,所以也就別怪沒媒人敢登門了。

王才有成天貓在老倉庫那個小小的值班室裏,守著一台“紅燈牌”半導體收音機聽電影錄音剪輯,他會講很多電影故事,能繪聲繪色地模仿電影裏的人物講話;在跑片的日子裏他精神頭十足,像是換了個人,走到哪兒都有一大幫小跟屁蟲死攆著不放,三十二家反王洶洶,六十四路煙塵滾滾,這時就連一些平日裏不大正眼瞧他的人也會站住腳看上一會兒,那眼神裏多半是讚歎,可能還有點嫉妒;不時的還會招蜂引蝶般招惹來幾聲嬌嗔:“死鬼子六,今兒放什麼片子哪?”不由得讓他的骨頭酥了半邊,有時甚至還能趁機對某個心儀已久的姑娘做上點小動作占一點小便宜,而那些受害者們也並不翻臉,至多就是漲紅著嫩臉蛋罵上兩句:“死相,鬼子六你想作死啊?”

沒電影的日子他就蔫了,常見他騎著車圍繞著大會堂門口的廣場一圈又一圈地轉著,神情蕭瑟,一臉落寞,極像一個空懷一身絕技卻無施展之地的武林高手一樣,那輛二手腳踏車前後兩個輪圈也被他用廢機油反反複複擦了一遍又一遍,鋥明瓦亮,暗器一般冷嗖嗖地冒著寒光……

廠長的女兒出嫁時,廠裏為了表示祝賀,特意給所有工人放了一天假,晚上還在大會堂那裏放電影,而且一下子就放三部片子;不過第三部是新片,要等另外一個場子放過後跑片。平時放電影要憑票入場,那天是喜慶事,取消了查票,於是大家呼朋引伴、帶親接友,呼呼湧湧地都來看電影,因為來的人太多,大會堂裏已經坐不下,有的人已經坐到了大會堂外的場地上,好在大會堂高大寬廣,外麵一樣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料王才有那晚的跑片卻出了岔,兩部片子放完,跑片沒趕上。盡管大夥兒都有點困了,但聽水劑車間老饅頭從王才有那兒刺探來的情報,說那是一部最新的外國彩色戰鬥故事影片,而且更刺激的是,裏麵有外國女將跟男的嘴啃嘴……那時候的電影有個說法是:朝鮮電影哭哭笑笑,越南電影飛機大炮,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中國電影新聞簡報。經常看電影,好些電影台詞大家已經背熟了,很難得看到有新片,於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目光炯炯地耐著性子在等。

水劑車間的老饅頭春上剛訂了婚,他對象那天也來了,躲在同村一群姑娘後邊,不時地偷著瞅一眼老饅頭。老饅頭也不禁被瞅得有點心癢癢的了,同車間的紅鼻子跟世光讓他去喊他對象一塊來玩。老饅頭猶猶豫豫的,就試著喊了聲。他對象不肯出來,隻是低著頭問他:“什麼事嘛?”紅鼻子見狀,便攛掇著說:“老饅頭,你狗日的敢不敢去摸摸你對象那胸脯,瞧她那鼓鼓囊囊的,活像是揣了兩隻小兔子……”老饅頭剛求了車間主任,說等下次招工時就把他對象也招上來;他抽了抽快要滴下來的清鼻涕,鼻子嗡嗡地張狂道:“那有什麼敢不敢的?老子都摸過不曉得幾百幾千回了!”於是他們幾個就真的挨挨擠擠地靠了過去。黑暗中,隻聽見老饅頭的對象尖叫了一聲,又帶著哭腔罵道:“哪個有人養沒人教的,哪個要爛手爪子咯!”然後幾個人又一窩蜂地擠出來,老饅頭的弟弟拾寶個子矮,什麼也沒撈到看,就聽見紅鼻子壓著嗓子一疊聲地說:“摸到了摸到了!”老饅頭幸福無比回味道:“媽媽的,怎麼樣,給老子摸到了吧,正正好一巴掌……”然而可憐的老饅頭怎麼也沒想到,他就那麼不知真假地摸了一下子,第二天姑娘家就已著人來回絕了這門親事,弄得老饅頭跟紅鼻子打了很大的一場架……

也不曉得等了多長時間,王才有終於氣喘籲籲地趕了來,頭上身上到處都是爛泥漿塗塗的,一隻涼鞋也不知道掉哪兒去了,一頭亂發根根直豎,那樣子活像遇見了鬼似的……

原來那一場的放映員喜歡喝點小酒,晚飯吃完了,開映時間就拖了後,心裏一急,中間膠片又燒斷了兩次。一看時間已經過了,王才有沒走大路,便直接從人家秧田中抄近路斜了過來。那條路很偏僻,四周有很多墳塋,聽說那裏經常鬧鬼,王才有也顧不上考慮這些。田埂比較窄,饒是王才有車技嫻熟,也隻能騎一路推一路,騎到半路,遇上個說是從鄰鄉趕來的姑娘,一聽新片子已放完了,急得直跺腳抹眼淚。王才有也是一時義氣,拍胸脯保證不但能讓她看上,而且答應散場後再騎車送她回家。姑娘破涕為笑,一屁股跳上車後座竟真的跟了來。

那姑娘也是個電影迷,談起電影來頭頭是道,這正好撓到了王才有的癢癢肉,兩人便一路騎一路聊。聊著聊著,姑娘忽然不好意思起來,支吾了半天,說:“聽他們嚼舌頭說……這新片子裏有人家男將跟女將啃嘴……”

王才有大大咧咧地吹噓道:“什麼呀,人家那叫親嘴,知道嗎?就跟我們握手一樣,有什麼稀奇的?嘖嘖……”

姑娘笑罵道:“哎呀,這麼不要臉……”忽而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忽然無由地傷感起來,半天沒吭聲,一會兒,小聲地歎了口氣,“唉!”

王才有也被觸動心事,咂了咂嘴,也歎了下,“也是的,真不要臉……”

王才有和那姑娘正心猿意馬,孰料哪個沒屁眼的家夥放完秧田水沒及時把開口的水渠堵上,一個沒注意,來了個人仰車翻,一頭栽進人家剛蓄滿水的秧田裏。秧田裏淤泥很深,陷進去便很難拔出腳來,好不容易爬了上來,王才有胳膊上纏了條不知是黃鱔還是水蛇,忙一把甩脫,幸好拷貝箱沒進水,兩人對視片刻,不禁捧腹大笑。

笑著笑著,王才有愣住了,那天正是滿月,月光亮堂堂的,姑娘身上穿得單薄,裏麵也沒有小衣服,被水一浸,單衣薄裳的緊緊貼在身上,胸前那兩個鼓鼓漲漲的大乳便沒遮沒掩地凸現了出來……王才有一時隻覺得口幹舌燥,氣血翻騰,忍不住上前一把摟住,從喉嚨深處含糊不清地低吼道:“咱倆親親嘴……我要跟你親嘴……”姑娘一開始還一個勁地掙紮,耳聽著王才有一迭聲的那神秘又陌生的“親嘴”,不覺一陣意亂神迷,身子已不自覺地偎了過去……

纏綿良久,兩人方各自起身整理衣裳,王才有記起此行任務,不敢怠慢,忙鬆開姑娘,騎上腳踏車就走。走著走著,漸覺哪裏有點不對勁,扭頭看時,後座上早已無人,再回首來時路上,月白風輕,草疏水長,蛙鳴成陣,秋蟲唧唧,哪裏還有半條人影?王才有頓時打了一個寒噤,一時間隻覺得渾身毛發俱豎,肝膽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