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員呂解放顧不上過多去查究,趕忙換上拷貝,打開機器……
忽然那銀幕上的畫麵全倒映過來:火車飛快地向後倒進隧洞,子彈掙紮著往槍管裏瞎鑽,四下飛濺的碎片魔術般變成一座大橋,自殺女孩絕望地朝上躍回十樓……
最好笑的還是那親嘴,兩人居然把嘴巴從粘合狀硬生生地扯了開來,扯得眾人紛紛歎息不已!
一開始大夥兒還隻是疑惑,但越看越不對頭,有人心裏已經有點發毛,頭發豎了起來,似乎真有個愛看電影的女鬼搶在頭裏看了這部片子……
記不清那晚究竟放了哪些影片,隻記得後來是放了通宵的,不知不覺便睡著了,一個激靈醒來,搖搖頭,又接著看,又睡著了,再醒來時,呀,下露水了,哦,天快亮了。
宣傳隊
宣傳隊是“文革”的產物,當年這種輕騎兵式的宣傳隊伍遍布全國各地各個行業,幾乎每個工廠學校部門都有自己的宣傳隊。“文革”時期,宣傳隊的任務主要是宣傳毛澤東思想,演出的主要內容大多是歌唱偉大領袖毛主席歌頌社會主義新中國,唱毛主席語錄歌、跳忠字舞。後來宣傳隊的任務也沒多少變化,主要還是通過文藝演出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引導廣大人民群眾樹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想信念和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
宣傳隊曆來都是活躍分子和不安分因素的溫床,這裏所說的不安分倒並非全是貶義。事實也確實如此,你想想啊,那麼多俊男靚女成天湊在一塊,唱的唱笑的笑,蹦的蹦跳的跳,肢體怎麼可能不接觸,彼此都是熟透了的成年男女,稍一摩擦便會劈裏啪啦冒出火花,於是便成就了偌多風流韻事。
化工廠的宣傳隊差不多算得上半個專業團隊,他們不用下車間幹活,每天除了演出,就是練功,或者閑著發呆。隊員們大都是廠裏精挑細選出來的文藝人才,有幾個甚至還是從社會上特招過來的呢。
宣傳隊裏藏龍臥虎,唱念做打,吹拉彈唱,每個人大都有一技之能:拉二胡的秋兒瞎子曾代表縣裏去地區參加調演,要不是因為他眼睛不好就被地區文工團留下了;多才多藝的導演邱鬆能編劇能譜曲,他寫的歌曲在省電台也播出過的;外號“賈寶玉”的賈連青可以一口氣打一百多個旋子,就連隊裏專門跑龍套拉大幕的“小麻雀”也很牛逼,因為他能模仿劉蘭芳說書。
不過這裏麵三丫頭算是一個另類,他除了有一副好嗓子外,其餘基本什麼也不中,武不能舞槍弄棍,文又不會吹簫操琴;他的強項就是唱,而且是男扮女裝,唱女聲,嫋嫋婷婷、蓮步輕移,千般柔情、萬種風情。自古以來就有旦角是寶的說法,特別是男旦最是難得,我們鄰縣就出了個祖籍在本地的名旦,名噪一時;所以三丫頭靠著他的一招鮮在宣傳隊很是吃得開,自然他也有一個很俗但很響亮的綽號——“小梅蘭芳”。
三丫頭是小名,這地方有將男孩子當姑娘養的風俗,特別是上麵幾個全是丫頭,好不容易生了個傳宗接代的,不但會取一個女孩子的名字,有的還要梳一個細細的小辮子。三丫頭自然有大號,喚作呂振霆,很英武逼人的一個名字,但他從小就被叫慣了三丫頭,大名反而已沒多少人曉得了,就連他自己有時也對這個大號有點陌生,猛一叫,他還得愣半天神才回味過來。
三丫頭名字女裏女氣的,平日裏的做派也是比女人還要女人,這個也沒辦法,大凡有點文藝才能的人都有點小性格或怪癖嘛。三丫頭日常最大的嗜好是打補丁。當時人們對待節約的態度是非常真誠的、質樸的、發自內心的、言行高度一致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就連當時的領袖也不例外,他的睡衣上居然有一百多塊補丁,現在還展覽在那裏供後輩們參觀學習。
三丫頭特別喜歡打補丁,他的每件衣服上幾乎都有補丁,而且他的補丁打得好看,甚至已經打出花樣來了。譬如左邊有了補丁,右邊他也會相對應地打上一塊,這樣左右對稱,補丁看上去就不像補丁,像兩朵花兒了。有一次,他在一條還沒見他上過幾次身的褲子上打了一排補丁,自下而上、從大到小一排的五角星,漂亮得不得了,要放在現在說不定馬上就會冠以“補丁哥”的頭銜,走紅網絡。
那些年宣傳隊很忙,在廠裏演,到鄉裏演,逢到過年過節還要代表全鄉去縣裏、地區比賽。沒有演出任務的時候,他們也排戲。有一年宣傳隊排了一個十場京戲大劇《火燒震東市》,劇本是根據1924年本地區農民起義的史實編寫的,寫的是百零八莊農民在餘學先、餘大化領導下,撕毀布告,反抗豬捐,火燒橫巷“八大家”黃家花園的故事。這出戲廠裏很重視,專門去省裏請了專家來輔導,縣裏文工團也派了幾個專業演員來助演。在這出戲裏,三丫頭演了同善娘,餘學先的老婆,盡管戲份不算重,但他有限的幾次出場還是得到了省裏專家的高度肯定。由於大家都很用功,不論台詞和唱腔都記得很牢靠,大部分人不光會自己的台詞唱腔,連其他人的也會,這樣在有人忘詞的時候,其他人能夠及時地為他提詞,便於救場。後來不知什麼原因,這出戲隻是在廠裏和鄉裏小範圍地演了幾次,連縣裏也沒能公演。
反而是他們利用業餘時間排的一個小劇一炮打響,劇本為縣文化館一個姓林的作家寫的新編京劇《妙高台》,描寫的梁紅玉抗金的故事。這個戲本來是作為《火燒震東市》的墊場戲排練的,三丫頭是主演,演抗金名將韓世忠的妻子梁紅玉。後來《火燒震東市》沒能出來,《妙高台》參加了省裏的戲劇彙演,竟然得了一個三等獎。
這樣的一個妙人自然不缺女人的喜愛,三丫頭二十二歲時就結婚了,對象也是宣傳隊裏一個叫四月的姑娘。四月一開始演三丫頭的丫鬟,演著演著就情不自禁地迷上了他,她怎麼也想不通一個男人演女人,竟然比真的女人還要女人。懷著這種莫名的崇拜心理,四月像最忠實的粉絲一樣追著三丫頭,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兩潭蜜水一樣一漾一漾的,沒多久兩人就正式明確了戀愛關係。
農村男女結婚有很多步驟,要先訂婚,媒人做中人,接一筆數額不等的訂婚彩禮錢,爾後兩人還得彼此考驗一段時日,有的人訂了婚沒幾個月就結婚,有的會拖上幾年,這時間是憑兩人感覺而定;但他們倆訂婚沒多久就結婚了,據說是四月自己主動提出的。
兩人也沒依傳統的婚俗,領了證後就一起出去旅遊去了,是那種最時髦的旅行結婚,眾人羨慕不已。但兩人婚後好幾年也沒生孩子,熱心人就忙著為他們操心地去尋醫問藥,哪知四月搖搖頭拒絕了,還未說話就紅了眼眶,啞著嗓子道,謝謝你們,但真的不需要,到現在他連碰也沒碰我一下,哪裏還有什麼孩子生啊。
這就來問題了,大家都感到不可理喻,好端端地,你幹嘛把人家娶回去噻;娶回去又沒碰她,什麼意思噻。有心細的人聯想到,平日裏三丫頭很是有一點小潔癖的,譬如他坐的凳子別人不小心坐了,他也不吭聲,兀自拿著一方小手絹在那慢慢擦拭一番,弄得坐錯的那位惶恐不已;宣傳隊兄弟姐妹亂叫一氣,大家的物品照例是不分你我的,但他的茶杯沒人敢沾一下,真的不知深淺地碰了,他也不跟你翻臉,隻是你再也不會看見他再動那杯子一下;即使跟那些女孩子打鬧,他也隻是動嘴不動手,連半根指頭也不會沾一下的。有相熟的人去問,他微微歎了口氣,顫著嗓子道,這般美的一個玉人啊,叫我怎生舍得將她玷汙……
四月也沒離婚,後來她抱養了一個孩子,但那孩子三丫頭不親,四月便把她放在自己娘家,她依然還像從前那樣迷戀三丫頭,她說此生能跟他同床合衾已然滿足,再不求其他非分之想了,於是兩人進進出出,儼然一對姐妹花。
如此一個冰心玉潔之人,自然不能用世俗的觀念去要求他,但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這樣一個幹淨的人,最後的命運卻著實令人匪夷所思,命運在這裏又一次顯現出其詭譎之處。
那天三丫頭參加全廠的義務勞動,他負責打掃衛生,但他對於掃地這些事也沒多少興趣,拿著掃帚在地上鬼畫符,他把掃帚當成了水袖,一抖一抖的,逶迤婉轉,口裏哼哼著:“海島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爆炸就是這時響起的,震耳欲聾,大地猛的一抖,真的是聲震屋瓦。事後才得知,宣傳隊倉庫裏一隻閑置已久的大鼓居然被震出一個大窟窿。三丫頭旁邊就是一個廢水池,突然“砰”的一聲,平空卷起一股旋風似的浪頭,一下子就將三丫頭吞噬進廢水池裏。好些人都失聰了,眼睛充血,等大家回過神來,到廢水池裏打撈時,他已成了一個綠毛怪物。
事後追究事情原委卻令人啼笑皆非,原來是另外一家化工廠內一個新當班的工人違反操作程序,在加原料時省略了一些步驟,結果導致反應釜裏熱量急遽升高,蒸汽一下子衝開了蓋子,發出那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這次事故對於生產以及工廠建築都沒造成什麼後果,唯一的不幸就是把三丫頭一家夥轟進了廢水池。有人也想去找那家麻煩,但人家廠長振振有詞,說譬如我們村東頭老張家放了個炮竹,村西頭老李家的羊發了羊癲瘋流產,老李家能找老張家去索賠接種的錢嗎,哪兒跟哪兒,挨得上嗎!真是的。有人不服氣,但自己想想,也是的。
於是,三丫頭隻好以非正常死亡對待,廠裏好歹拿了一點錢處理了後事。但安葬那天,除了宣傳隊幾個相好的同事,別的親友竟很少,連一個披麻戴孝的也沒有,四月抱養的那丫頭對他很冷漠,怎麼勸說都不來,連磕個頭也不肯,淒涼無比。
廠裏門房的韓十同聞知,同情不已,歎了口氣,口占一絕: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廢水中。有人聽著熟悉,再一想,不就是紅樓夢中妙玉的判詞嘛,切。
他死後,大家給他想找一身嶄新的衣服換上,竟然沒能找到,這時,有人突然發現他的那些打著補丁的衣服竟然都不是破的,那些補丁後麵連一個破洞也找不到,他平時穿的那些補著補丁的衣服其實都是完全用不著縫補的新衣服……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