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三年後,我又在夢中回到孩童時代,回到這個大海凝冰的夜晚。
這也是我與那個人初逢的夜晚。
一年一度的采珠日,為與哥哥拚個你死我活,我一頭砸進海水,卻時運不濟,正逢海嘯卷過。海水方圓幾十裏內出現巨大漩渦,分開的海水中央,探出一張怪獸的血盆大口,大小堪比下方的漩渦。我不由驚叫一聲,想要躲開,那怪獸卻猛地往上一衝,伸出利爪,將我擒住。它身長四丈,青黑交錯,金瞳如火,赤帶如織錦(1),不用猜也知道這是頭傳說中的蟠龍。
蟠龍身帶劇毒,傷人即死。
想到此處,我便不敢再輕舉妄動,但止不住嗚咽,驚恐之淚撲簌簌流下。不管別人是否也認出來,所有溯昭氏都被它這形貌嚇著,驚呼起來,落荒而逃。哥哥騎著翳鳥,掉頭飛來,欲與之對抗,卻被蟠龍一爪擊退至百步外。蟠龍牢牢地捏住我,長嘯一聲,卷起驚濤駭浪,大肆抖動身體,朝著海東麵狂奔而去。不過眨眼的瞬間,同族們已變成無數小黑點,再過少頃,便徹底消失在昏雲暗霧之中。汪洋溥博如天,海風摧山攪海,對這蟠龍而言,卻如履平地。隨著夕陽漸沉,黑暗襲來,我終於耐不住懼怕之情,嚎啕大哭起來。可不管我如何哭鬧,都影響不了它可怖的速度……
幾百丈,還是幾千丈。不知它究竟跑了多遠,隻知道有刀般的風雨刮在臉上;周圍一旦出現海島之影,都會被迅速拋在腦後。
直到冰裂聲轟然驚響。海水澹澹,驚風顫栗,浩蕩波濤衝湧升空三千丈,恍然凝結為一道冰門,在月光中化作刀刃,擋住蟠龍去路,令萬物靜止。
蟠龍緊捏了我一下,令我險些吐出來。然後,它原地深長吐納氣息,放慢了腳步,轉身飛向海岸,一座孤高的陡壁。聽見哢嚓之聲,我低頭往下一看,發現連海水都結成了冰塊。那正是蟠龍利爪碰裂冰塊的聲音。
已入夜。明月高掛夜空,竟小如銀白圓盤。我從未見過這麼遠的月亮,因此海上一切,連同那深藍堅冰,都顯得飄渺虛幻,如墜夢中。萬千星輝灑在冰麵上,將微小冰粒襯得銀光閃閃,使得我不由眯上了眼。蟠龍飄悠沿崖而上,在峭壁頂峰懸空而停,恭敬謙卑地垂下頭去。
它正對處的山峰上,有鬆崗赤亭,亭中放著玉罍瓊杯。亭前站著一名青年,他背對我們而立,身材高而挺拔,黑發如水,長袍如煙,大片曳地玄藍一如此夜的海。
青年沉聲命令道:“放了她。”
蟠龍轉眼沒了方才的氣勢,輕手輕腳地把我放在懸崖邊。然後,一顆金丹從青年袍中飄出,落在蟠龍爪中。青年道:“這個頂得上百名水靈。走罷。”
蟠龍低頭一看,金瞳中流露出驚喜之色,再朝青年垂首示意,長咆一聲,頃刻間衝下山崖,沒入深海。我魂飛魄散地跪在地上,望著眼前的青年背影,想說點什麼,卻顫顫巍巍地一個字也發不出來。我年紀太小,尚不會強大的法術。但是,這個男子的神力,哪怕是在十裏外,我也可以憑借本能感受到。
他也不與我說話,隻是走到亭中,為自己斟了一杯酒。青冥懸月,酒聲潺潺。他身姿灑落若仙,又恍如月華,高隔雲端。終於,他側頭望了我一眼,嘴角帶著一抹嘲意:“小水靈,你膽子還真不小
。”
這般時刻,尋常人怕是會問問他是何許人物。而我卻認真說道:“我是溯昭氏,不是什麼水靈。”
“水靈便是水靈,何來甚多名字。”他雖笑著,卻毫不客氣,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樣。
我衣衫濕透,渾身淤泥,早已無力站起,卻依舊用袖子擦擦臉,挺起小小的胸脯:“都說了,本王姬叫洛薇,是溯昭氏,休得亂改名。”
他終於不再堅持,隻輕笑道:“行,叫你洛薇便是。”
月色娟娟,海聲如訴,倏忽間,青年已飲盡杯中酒,望了一眼空中滿月,似在自言自語:“今舊地空懸天英,也不知遺人尚有千載否……”
他這番話顯然不是說給我聽的,不過夫子曾告訴過我們,天英乃災星,地空懸天英,能窺之處,怕是要有滅頂之災。我不樂意看見天英,也確實看不見天英,隻道:“我隻看見一顆嬋娟,何來天英。”
青年道:“這兩天沒了,先前高掛了十天,也隻能從此處望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