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裏待了十來天?”
“是兩個月。”
我愕然道:“兩個月,都一個人在高山涼亭上,飲露餐風?哦不,是飲酒餐風。”
“不是人人都需要進食。”青年繼續為自己倒酒,仿佛在告訴我,有酒足矣。
這人神力十足,莫不成正在修仙?莫非,他已是個半仙?不管是哪一種,都令人不由欣喜雀躍,我道:“敢問足下尊姓大名?”
他轉過頭來望著我,眸載星光,鼻若雪山,顴骨兩側,有兩條水紋形印記蜿蜒而下。原應是個樓高不及煙霄的美男子,他眼神卻有一股獨斷專行的調調:“你應該更關心自身的安危。方才若不是我救你,你已經被那蟠龍捉回去當安胎藥。”
“安、安胎藥……?”我不禁捏把冷汗。
“那蟠龍的夫人懷孕了,你們族人是最滋補的藥。”
難怪,方才它對我凶悍至極,卻又不立刻殺掉我,原來是想把我活捉回去燉湯……想到此處,我不由打了個寒顫。可是,蟠龍如此猛毒,遇到這青年竟也負駑前驅,這令我對他的身份更加好奇。隻是,我尚未找到再次追問的機會,他已擊掌兩下,對我說道:“現在天色已晚,你該回去。”
大片陰影擴散在我前方的地麵上。我原當是烏雲,但轉過頭去,差一點又被嚇倒在地上:不知何時,又有一頭龍出現在了懸崖旁邊,以同樣垂首的姿態對著我們。隻是這頭龍背有雙翼,周身赤黃色,比方才那一隻還要大上許多。它不過輕緩吐息,空中都有大片冰霧騰騰升起。我被那寒氣刺激,不由打了個哆嗦。
書中提過,龍五百年為角龍,千年為應龍。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龍。眼前這龐然大物,居然是頭年歲過千的應龍!一日內連見兩頭龍,第二頭還這麼帶勁兒,我一下覺得有些吃不消。但心想這青年有禦龍之能力,除了被它凶桀的外貌嚇上一下,我知道自己尚且安全。
下一刻,這應龍把爪子伸過來,撈我坐上它腦袋。我低呼一聲,隻聽見那青年說道:“它這便送你回家。以後出門,還是謹慎小心為妙。”
“等等!等等!”我隨手抓住一根兩根龍須,急切道,“我父王說過,隻有仙才能禦龍,難道……你是個仙?”
“不是隻有仙才能禦龍。”
“那你究竟是什麼人?你叫什麼?今日之恩,洛薇必切切在心,有朝一日……”
“不過舉手之勞,不必。”青年生分道,“你我相隔甚遠,多半今生無緣再見。”
“起碼告訴我你的姓名!”
“我無姓名。”
他又擊掌兩次。應龍朝天展翼,迎風而翔,三兩下便把我帶到了極遠的地方。我扭頭再度看了一眼那青年。海風鼓起他的寬袖錦袍,他的曼舞黑發。不過一個普通至極的山峰,卻滿載了明月的清輝,以及在濃夜中綻放的絕世風華。身為溯昭氏,我們原本就容易被水光和發亮的東西吸引。那海麵閃爍的萬千冰粒,更拉出一條星鬥銀河,在我心中洞開了一片夜空……
後來我才知道,此夜天英懸空,預示了二十七年後,我家鄉一場烽火四起的浩劫。而這個人,亦是我人生中一場美麗旖旎的浩劫。
我想,這以後所有的緣與怨,愛與恨,都是源自於最初這天真的憧憬。
相隔甚遠,無緣再見……
這短短八字,聽上去平凡無奇,卻預示了此後三百餘年無盡的思念。
若真是就此擱淺,無緣再見,該多麼圓滿。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人生中最美之事,便是知道你也如我一般,用情至深。
人生中最痛之事,便是知道你情深至何處。
世人隻道長情好,卻不懂得歲月蹉跎,情債難還,一生執著,亦是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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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改編自《太平禦覽》:“蟠龍,身長四丈,青黑色,赤帶如錦文,常隨水而下,入於海。有毒,傷人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