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位交情已深的朋友韋大衛。大衛是飛行員,在台灣給蔣經國開專機,國民黨特務卻懷疑他是共產黨,把他關進監獄幾年,他越獄出來後駕起飛機就起義回大陸了。“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幫”說他是國民黨特務,又把他關進監獄8年,他居然又越獄成功,聯絡上葉劍英元帥才得救。可是他像蠻沒這回事,活得樂觀愉快。喝酒非二鍋頭不喝,跳舞不到散場不走。有次政協開會期間組織聯歡,上台的都是名家名角,他興致一來要求上台唱一曲。晚會組織人擔心地問:“你能在這場合唱嗎?”他說:“我氣死李穀一,壓倒李光羲!”對朋友卻情深義重。有位在政協退下來的老委員,遭到點不快。獨自住在一所大房子裏,孤獨冷清。這位委員退下來後,大衛過一段時間就約台聯、民革和無黨派的委員去看他。有時還請同樣駕機起義回來的哥們領著太太,帶上水果菜肴去找他聚會。有時又聯絡幾位女委員去幫他打掃衛生。我被約參加幾次,感受頗深,為此在小組會上曾發表個意見,希望政協對退下來的前委員們多點關懷,有點善後。
同界同組的委員朋友更是情深義厚,提起來每人都可寫一篇。70壽辰時習三為我寫的壽字,成喜為我畫的梅花。維康、春霞等同事送我的光盤,都是最珍貴的紀念物。陳祖芬之勤奮又是激勵我不斷寫作的榜樣。大會期間,她總是白天開會,晚上寫稿。大會開10天她能發5篇稿。有次在乘車時閑談,我為自己的老年癡呆症訴苦,說借了人家錢總忘還,嚇得沒人借錢給我了。兩天後她就竟把我的病情公開發表了。由此就又引出一個故事,好友張賢亮一向關注我的狀況。他開會時從寧夏帶來一種果汁,看到這文章後就熱情地叫我到他屋裏,請我喝這果汁。卻沒告訴有位攝影師端著相機在屋裏等著。進屋後賢亮把一瓶果汁飲料往我手中一塞,叫我把杯高舉,回頭就對攝影師喊“快照!標題是:鄧友梅說,我就愛喝這個!”我吃驚地問:“你是拿我作廣告呀?”他說:“你反正有癡呆了,就喝吧。管我幹什麼!”可是聽說他這筆買賣沒作成功,廣告也就沒有播出。
不過賢亮在正事上既是好人又是好委員,他在政協會上發言,常得委員讚賞,領導表揚。他對西部開發、三個代表、十六大精神,都有正確、深刻的見解。我還要向他好好學習。
四合院入門兒
報紙上說,今後北京的城市建設,要注意保持京城特點、原有風貌了。此舉令人感到高興,但做起來不易。別的不說,連毛澤東主席都承認是北京特征的四合院,如今還剩下幾處?剩下來的也被改得麵目全非。有幾個完整的,又因無力維修,正在頹廢!
我不想作保守派,更無意複古。時代在發展,曆史在前進,舊建築物不能滿足現代人的需要,要新陳代謝世界才會進步……這些道理我全懂。就是有一條還沒把握:要完全沒有四合院了,這兒還算北京嗎?
歐洲也有個名城,叫巴黎。巴黎人在塞納河邊蓋了一兩組現代派超高層建築後,越看越別扭,感到照那麼幹下去就沒巴黎了。於是做出決定,絕不在老城區再蓋那類建築,舊建築毀了照樣複製。維修也整舊如舊。原來砌錯了一塊石頭,畫壞了一塊壁畫,修複時要照樣砌錯畫錯,不準改正。要蓋新建築另找地方,巴黎還是巴黎。
如果他們的做法值得借鑒,咱北京拆四合院時也別那麼手狠。新蓋樓房不一定非在老建築上除舊布新。既然花錢找地方蓋假大觀園假榮國府,不如留下點真王府,真園子,用蓋假古董的地方蓋新樓。
不隻是王府宅門,普通而標準的四合院,典型小胡同,保留幾處也絕不算多餘。它們有存在理由,有保留的價值。就是從經濟著眼,長遠看也比拆了蓋洋樓上算。
四合院不隻是幾間房子。它是中國古人倫理、道德觀念的集合體,藝術、美學思想的凝固物,是中華文化的立體結晶。不是砌幾堵牆蓋上個頂,就叫四合院。四合院是磚瓦石當作筆墨紙,記載了中國人傳統的家族觀念和生活方式。不要說整個宅院,就那個大門口便有不少講究。
要進院子先得入門,四合院好比一本大書,這大門就是封麵。人們見到一本書,都先看封麵了解一下它是誰寫的,什麼內容?四合院也一樣,生人到此,在門前一站,上下左右一瞧,對這家主人就能知道個大概,是官宦還是商民?若官員又是什麼品級?是否王公貴族?有什麼爵位?受什麼封賞?從這大門上都能找到記號,看到標記。如果要進去拜訪,知道這些就不致失禮露怯。從這也看出中國人對大門的重視。要不怎麼說親講究“門當戶對”、交友要問“門第如何?”呢!人們還把“奇怪”叫“邪門兒”;“沒有希望”叫做“門兒都沒有”;老年間要是就有電視劇。那劇名絕對不會叫“愛你沒商量”。八成得叫:“愛你認準了這一門兒。”
要說整個的四合院太費工夫,我也沒那麼大學問。對四合院的研究我還剛“入門兒”。所以湊合著能介紹一下這“門兒”。要想把大門看清楚,得先把它關上。咱們站在大門之前,台階之下,從上往下看。
北京的四合院,大多是明清建築。多數建的是“屋宇式”正門。這種門實際是一排房子,中間開個過道。這一排是幾間?房頂用的什麼瓦?門上釘多少釘?卻處處有講究,事事有學問。在有皇上的時代,這些事皇帝都過問,並降旨定為製度。不守製度就叫“逾製”,逾製是要治罪的。
這一套本是漢族統治者興起來的,滿洲皇帝入關後在這一點上則全盤漢化了。滿洲八旗人關前本來是不住四合院的。居民多是“三麵籬笆一麵房,南北大炕生火牆”。冬天室內外溫差大,窗紙糊在屋內便會被水氣漚爛;屋架不高,在房梁拴根繩,吊起個籃子就可作小孩的睡床。因而東北三大怪“中有兩怪是:窗戶紙糊在外,養活孩子吊起來”。但在沈陽故宮卻可看到,人關前皇帝的住房已開始受四合院的影響了。所以進關後全盤接受四合院建築規製絕非偶然,順治九年皇帝便命政府對四合院建築的使用作了新的規定。
按這個規定,親王府正門是一溜七間。其中有三間開門。上蓋用綠琉璃瓦,每門金釘六十有三。世子府減親王七分之二,也就是五間。
到貝勒就隻能是正門三間,啟門一間了。這幾間門房上邊用大屋脊,設吻,脊上有仙人走獸(就是房頂四角上那一溜小人小獸,建築業的行話管那叫“走投無路”!因為最前邊騎鳳鳥的仙人位置在房頂的四角尖上,前邊就是空中,沒一點前進餘地了)。
這是王府,貝勒貝子府的規製。普通百姓,一般官家沒這份威風。大門用房別說七開間、五開間,連三開間也不允許。歸裏包堆隻準用一間房。更沒資格用琉璃瓦。不過不用擔心,以為這麼一來其他那些大門口就沒了講究缺少看頭。不,這些四合院才是大多數。既有官居也有民宅。中國人是不會不想辦法在劃定的跑道中跑出花樣來的,官有大小,就要表示出不同的等級,民分貧富,也得區別出不同身份。這就創造出了四合院中使用最為廣泛、變化最為多樣的“廣亮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