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讚成研究飲食文化,吃確是一門學問。我的朋友中有幾位是吃出了成就來的,一位是汪曾祺。汪曾祺會吃也會做,做的興致比吃的興致還大些。汪做菜重質而不重價,普通魚肉皆可人饌,但魚要新鮮合用,肉要肥瘦帶皮,配料絕不將就。他像治學一樣從事烹調,研究試驗,推陳出新。偶有所得,比寫篇好還高興。
另一位是抗戰時歸國的華僑,原是文化人,後投身經濟建設,當了某大鋼鐵廠的副經理。“文化大革命”中我們一齊在盤錦勞動改造。那裏是鹽堿地,連可吃的野菜都找不著。夥食壞得難以下咽。有天夜班幹活,休息時我看到他蹲在燒開水鍋爐房偷偷在忙什麼,我從他身後走過去一看,原來在用掏出來的火炭燒烤一隻又肥又大的老鼠。一邊燒烤一邊oL鹽。我叫他一聲,他嚇得急忙把老鼠揣進懷裏,待看到是我,笑看罵道:“反動文人,臭老九,嚇得我差點燙壞肚皮!”說著掏出老鼠來,吹著氣說:“來,吃一口,難得的美味”!我歎了口氣說:“我活得都不耐煩,你還有心思弄這個!”他笑笑說:“別人越想把你置之死地,你就越要活得快活些。現成的美味為什麼不吃呢,補充點營養,挨鬥也能多挺些時候……’
他落實政策後不久就去世了,雖然我吃東西從不以貴取勝,現在如果有人賣烤老鼠,再貴我也買一隻,為了紀念他。紀念我們那段難忘的生活。
說住
說住以前有名俗語,“西洋房子中國菜”,意為二者都是拔尖之物。這話有待商量。中國烹調技術高,花樣多,味道好,說中菜拔尖,可以首肯。但西洋房子跟中國房子各有長短,難分高下。舉例來說:人不能與自然隔離。洋房樓高,隻能在屋頂上建花園,窗台上擺盆栽。中國房子庭院居中,四周環列屋宇。門前種樹,窗下栽花,房前良上宿燕,屋後池中養魚,人就生活在自然環境之中。去國外訪問,進了洋樓沒有人指點你鬧不清家長住那間屋,兒孫住何處。可林黛玉第一次進榮國府,一見賈母就迎上去抱頭痛哭不怕認錯人。因為在四合院中什麼身份住什麼房屋,有一定規製。林小姐注意到進入垂花門後,穿過一個過廳,來到兩旁抄手遊廊包圍著的正房,才看到人們扶著一位白發太太走過來的。
洋樓拔地而起,挺立不群,有它獨特的美。但多大規模,幾多房舍,全部暴露在外人眼下。中國房子迎門樹一道影壁,兩盆夾竹桃遮住了庭院深深;謙虛中透著含蓄。這表現了東西方不同民族的性格差異。
四合院和舊式房舍,是封建社會大家族共居的產物。時代前進了,它已不合需要。平房為高層建築所代替,勢所必然。但高層也有照搬外洋和繼承傳統兩種思路。北京帽兒胡同新建小區結構是現代的,外裝修,輪廓線,平麵布局則吸收傳統建築藝術之長,因而受到行家讚賞,住戶歡迎,它繼承了傳統,又借鑒外國。
“安居”方可“樂業”,我國2000年要達到小康計劃中,對人均住房麵積標準,有具體規定,人們的居住麵積總是會逐步解決。但有了居住空間不等於就“安居”,還看怎麼裝修,怎麼使用,怎麼建設居室內部的“小氣候”。
在沿海漁村,我看到有的富裕漁民蓋起別墅式洋房,內裝修豪華,舊家具當木柴賤價賣給收廢品的,花高價換上家具皮沙發,洋餐桌,組合櫃。吃飯時則把飯菜放在玻璃茶幾上,蹲在它旁邊進餐。一是蹲慣了,二是怕把魚刺掉在地毯上。
數十年前我在四川住過一家飯店,房內是雕刻精美的架子床,床前有人踏板。硬木八仙桌,中式靠背椅,八仙桌上陳設著筆墨紙硯,頂上懸著紗燈,一派書香典雅。近年再去發現改建成了高層標準了,以致使人弄不清這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
相反,我到美國一位大學校長家做客,看到他客廳隔斷牆上鑲了四塊木雕構件,竟是中國太師椅子的椅背,他得意地告訴我這是在北京一個舊貨攤上買的,每件隻要20美元。(我估計小販收購時,連椅子也花不了10美元)台北一家五星級酒店,出名的雅致。它大廳的頂棚是用多扇大陸農村的舊式大窗拚成的,在窗欞空隙處裝暗燈。酒櫃是大陸舊時雜貨的老櫃台櫃前擺著老北京到處都有的大酒缸。老板來招呼我們,我問他這些東西那裏來的?他說是從大陸購運來的,有人專門去大陸收購,一次運來好幾船。他特別補充說:“這些在大陸算廢舊物品,不是文物,完全合法”。
感到安慰的是,這些舊家具的藝術和民俗價值還有人承認並保存;看到我們把珍貴東西當廢品賣了再花高價買普通西式家具,也有點遺憾。
我尊重各自的選擇。肯在住上花工夫下本錢是改革開放帶來的新氣象,證明我們生活水平提高了,值得高興。得到的一點啟發是:居得安不安,不隻決定於物質條件,還有精神因素。作為個人。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作為一個民族,什麼叫美,怎麼才算舒服,該有點共同性。
節儉,樸實不影響美觀和適用,華麗奢侈也不見得就舒服。若能少花錢,得安居,何樂不為!
說行
本來我以為“行路難”隻存在於老百姓身上。某地有諺:“縣裏幹部兩頭平,區級幹部帆布棚,鄉級幹部一百三十,村級幹部兩腿擰。”近年隨著我國經濟發展,普遍提高了一檔,連一些富裕鄉鎮企業領導人都“兩頭平”了,該知足了吧?豈料不然。“兩頭平”還有國產車進口車之分,進口車又有豐田、福特、卡迪拉克之別。據說有的單位按級別不能買高檔車,買了高檔車不能立“戶口”。他們就先買國產車,辦下“戶口”就來報廢,賤價處理這車,然後在它的“戶口”下換上進口高級車。所以近日報載,中央雷厲風行,要幹部們在自律中把不按規定乘車作為相當重要的一個過失來檢查。
這是聽說的。看到的也有。去年隨政協委員們到一個小縣考察。縣裏合資企業發展很快,成績顯著,被視為成功典型。參觀完與當地領導座談,主人請一位歐洲裔委員發言,那位白膚藍眼的中籍洋人用流利的普通話說:“我不想光說好話,怕你們不愛聽!”主人當然表示歡迎批評。那位委員問:“你知道在外國什麼樣的人才坐那種車嗎?大亨!資本家!一般人坐不起。廠裏的工人幹的是外國人不幹的髒活累活,拿的是人家幾十分之一的工錢,你們縣是才奔小康,一個廠長就坐這樣的車?我在外方代表麵前替我們中國人不好意思!”在座的無不為這位愛國的同誌感動!
前些天報上公布了各級幹部用車的排氣量標準。我不懂3.0、2.5等排氣量實際的含義。猜想數字越大載重能力可能越強,載重能力大就標明坐車人有分量,便有人打腫臉充胖子,輕載搭重車。
細想一下,這倒是古已有之的現象。中國有皇帝的時候,皇上家裏人誰乘什麼車,當官的那一級官員乘什麼轎,都有法律規定。不按標準乘用就叫“違製”,違製是要治罪的,這也不是中國獨有,外國也照樣。我在德國曾看見拿破侖1812年從莫斯科城下逃跑時乘的那輛馬車,不僅豪華舒適,車上還帶有廁所。洋朋友說這是皇帝才有的馬車!隻是拿破侖嫌馬車跑得慢,怕被俄羅斯兵追上,才扔了它騎馬逃走了。這輛馬車就成了展覽品。
中央在認真檢查處理坐車中的不正之風,得到了全國人民的擁護。盡管普通老百姓在“行”上的難題是另一些。
普通人出門都乘公共交通工具。旅客花錢乘車、乘船是購買交通工具的使用權和交通行業的服務權。按道理說旅客一買了票就取得了暫時主人的身份,而管理、服務人員則是受雇於旅客。但在舊社會,許多事是不講道理的。操縱交通工具的大權在業主手裏,乘不乘在你,走不走、怎麼走在他。旅客處於被動地位。欺壓旅客成為常事,所以舊中國有一句諺語:“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