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生前和去世後,為他出書的事奔走最熱心的朋友應當首推荀令文。

令文是慧先生生的二公子,和我相識也有幾十年了。“藝培”一建校,他和他大哥令香就是學校的工作人員。令文多年擔任班主任,我弟弟在戲校學習時,十分調皮搗蛋。校方為此找家長談話,有兩次就是令文和我談的。但我們較密的過從則是在“文化大革命”後期,陶然亭的把式場上。那時人們雖然強作歡笑,但總在眼底壓著些苦色,尤其是文藝界的同人,除去在唱樣板戲中撈到好處的浩亮之流,多半都神情有些壓抑,惟獨這個荀二公子,臉上從來不帶愁苦相。挺高的個子,穿著件破舊的棉大衣,扣子掉了兩個,兩肘見了棉花,腳上一雙“貓窩”棉鞋也是打過掌的,可臉上總是笑嘻嘻,很像廟裏那尊布袋和尚。他不打拳,而是在陶然亭下那個小廣場上繞著圈子跑步。跑步時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一邊跑一邊吹呼(不是喊,而是吹呼):“嗨,嗨,嗨!”全陶然亭的遛早客他沒有不認識的。認識的他全打招呼,所以他這“嗨,嗨,嗨”,是連呼氣帶招呼兩用;他也有不來的時候,他如果這天不來陶然亭,必定是到別處遊玩去了。他買了張郊區通用月票,香山、臥佛寺、櫻桃溝、西山八大處,想上哪兒登車就走,第二天見麵他準帶回一兩件趣聞,逗大家哈哈大笑。這些趣聞他有的是親眼所見,有的我懷疑是他編的。有次他去頤和園,回來說園內有的地方隔離開來另外賣票。有一處門口還有兩個人站崗,完全清裝打扮,馬褂、箭衣、纓帽,腰上還挎了把腰刀,但兩個人卻是完全的現代青年,紅線帽下邊是長發。觀眾就在一邊議論說:“這兩個人不像。”兩位站崗的聽人議論難免有些不高興,有一位就小聲說:“像,像你爸爸!”於是引起一番爭執。我問他:“可是你親眼所見?”他說:“當然親眼所見,我隻把情節組織了一下。”

沈先生去世後,我為他的書得不到出版而不平,提出自費替他印。令文聽到後,鄭重寫封信來說,他雖不富裕,印書他出一份錢。後來上海文藝出版社答應出這本書了,圖書發行部門要征求一下訂戶。令文又到處寫信,征到了不少訂戶。誰知出版社另有原因,又把出書的事推到不知多久的“以後”去,訂戶們收不到書,紛紛寫信責問他,批評他,他又一一寫信去道歉,並勸我:“別生氣,別得罪出版社,多說點好話,托托人早點印出來比什麼都強,別的事我全兜著,你就管這一樣好了!”

令文做得一手好菜。每天早上去陶然亭,必帶個手袋,回去路上尋找人口之物。他本是學唱老生的,後來又對京韻大鼓入迷,但始終沒當正式演員。他哥哥令香倒是從父親那裏學了些荀派的拿手戲,現在專教荀派戲,而且專教三十年前荀先生的戲,如《香羅帕》、《荀娘》。令文說:“我們大爺這手弄對了,紅娘人人會唱,用不著咱教了。”

§§記憶中的老舍先生

今年,1994年2月是老舍先生九十五周年誕辰。想起一些往事。

四十四年前,有一天我坐在北京東單三條跟朋友聊天,那裏是“北京市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一間客廳,大家在等候開會。上次會我沒來,偏偏那天老舍先生來了。他們談對老舍的印象,我插不上嘴。聽他們談的帶有太多恭維、崇敬色彩,跟我從中得到的印象不大一樣。我想象他是跟拉車的、開店的都能論交情的平民文化人。他們說的更像是位地位高人一等、派頭很大的教授名人。正在疑惑,一陣腳步聲,從門外走進幾個人來。最前邊是位大高個,頂著幹部帽,穿著件清河製呢廠出的粗呢幹部服,褲子上有香煙燒的洞;中間一位穿著嶄新的棉幹部服,沒戴帽子,微微有點“水蛇腰”,胸板挺得不直;最後一位個頭不高,戴一頂英國呢子禮帽,穿一身剪裁合體、麵料考究的絳色西裝,戴金絲眼鏡,手執“司提克”,活脫是個洋紳士(我並沒見過洋紳士,這洋印象來自狄更斯的)。

前邊這人我認識,是尊敬的趙樹理同誌。中間一位也知道,是我仰慕已久的端木老大哥;這最後一位大家就招呼他“老舍先生”。

真的跟我想象中的老舍沒對上號!

人們站起來搶著握手,端木沒戴帽子趙樹理不摘帽子,兩手都應付自如。老舍右手拄著文明棍,摘下帽子托在左手上了,兩手都不得閑,就有點措“手”不及。他眼睛往四處瞧了下說:“找不著釘子,帽子還是掛在頭上吧。”把帽子掛在頭上,這才騰出手來跟大家相握。大家都笑,他卻麵不改色,一本正經地跟大夥寒暄。

散會時,他對身邊的人說:“明兒個上我那喝酒去吧,我有酒,你們帶豆腐幹花生豆怎麼樣?”回頭又衝我找補一句:“你還小,就別跟我們學壞了!”

我覺得跟想象中的平民作家對上號了,還覺得老舍就該穿西服拄文明棍。直到後來在他家見他身穿長袍,腳蹬老頭樂棉鞋,才覺著這樣更對路。

“大眾文藝研究會”是北京文聯成立前,由李伯釗、趙樹理、康濯、馬烽等挑頭的一個文學團體,是團結“大眾文學”作家的一個團體。北京解放後,寫武俠、言情、偵探的通俗作家和小報撰稿人一時沒了章程。如李薰風、陳慎言、鄭證因、梅娘等,一向賣文為生,沒有固定的工作單位。如今照老路子寫的作品沒市場了,“革命”一時還寫不來,又沒大鍋飯吃,生活發生困難。連張恨水,還珠樓主也很拮據。“創研會”就組織他們學習,采訪,寫些反映新生活的作品,並設法幫助一些人安排工作。從解放區來的作家和剛從大學出來的文學青年參加進來,主要協助工作。那天開會談的題目就是怎樣幫助通俗作家們寫出反映新生活的作品,解決他們生活困難。老舍先生出主意說:馬上寫成本大套的作品有困難,可以從最容易的入手,比如整理點民間傳說,替曲藝界、戲曲界改點舊段子、舊劇本。他說:“拿大鼓說,有的段子人們都聽熟了,會背了,可是誰也不懂什麼意思,因為要麼太文要麼不通,唱的聽的都糊塗多少年,解放了總不能再糊塗下去了吧。把它們改順了,能聽懂,這用不著學多少革命理論,伸手就能辦嘛。拿《白帝城》說,是名段子,開頭幾句你們聽得懂嗎?”說著他點著一支煙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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