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四十年,不久前我又去了涼山。引起我再訪涼山念頭的是彝族詩人吉狄馬加。

1992年我陪老作家陳荒煤先生由雲南去新疆,路經成都時,吉狄馬加請我們吃飯。我讀過他的詩,印象極好,是現代派青年詩人。我問他家鄉何處,他說是涼山。我聽後渾身一震。那除卻巫師無人識字的涼山也出現了詩人,而且如此有成績,實在難以想象。我跟他打聽了幾個相識的彝族上層人物,原來多是他的父輩和教師。我進一步向他打聽曲木阿呷,他睜大眼睛問我:“她早死了,你不知道嗎?50年代中期,她從北京回來後,熱心參加改革,被反對改革的人殺害了。當時她躲在山洞裏麵,暴徒們在洞外說:‘出來投降吧,你是彝人,我們不殺你,你發表個聲明就放你。’她回答說:‘彝族一定要改革,你們幾個人是攔不住的,我死了沒關係,改革必定成功。’結果被極殘酷地殺害了。那年她還不滿二十歲,如今在西昌有她的陵墓。”

他還告訴我,事後人們在曲木背包中發現一疊她寫的情詩,顯然是寫給羅洪的。因為她是白彝,他是黑彝,他們始終沒敢公開戀愛過。

我這才知道涼山在50年代已經進行了改革,而且為改革付出了這麼大犧牲。到底有多少人為它犧牲了青春,犧牲了愛情,永遠無從考察了。

我終於去了涼山。走的不再是蜿蜒小徑,是柏油公路,而且看到彝族個體企業家開著平治車奔馳。看到水渠稻田,豬牛羊馬。在一個富有稀金屬礦產的地方,還看到了比當年我住過的那棟“洋樓”更地道的歐式民居。不僅外形美觀,屋內吊燈電扇、沙發音響齊全,我問吉狄馬加:“這是公家房還是私家房?”他說:“公家蓋不起,此地礦業允許個人承包開采,這是小礦主們的住宅。”

當然,涼山還沒有全都達到這個水平,但即使在貧困區,其生活水平也非當年奴隸主們所能想象。這裏比起許多漢族地區平均收入高,少數民族自治區在財政上會受到許多補貼和優待。

我走了涼山大部分地區,接待我的有作家藝術家,也有地方官員,全是彝人,大都受過大學或專科教育。我到那位姑娘的墓上祭奠之前,先去拜訪了她的弟弟。當年他父親被某大奴隸主殺害,他寄居在叔叔家,是個衣衫不整的白彝孩子。如今竟當了西昌最大醫院的院長,成了著名心髒外科專家,論文在國外發表後很引起重視。他告訴我,他在我們走後被醫院招收做了勤務員,後來送到民族中學學習,畢業後又考上了北京醫學院,已經從醫二十餘年了。我看他那儒雅文明的學者風度,真弄不清是真是夢。後來我了解一下,涼山現在各部門主持工作的彝人幹部,都是他這一代人,不少有相似的經曆。這新的一代彝族精英,既有黑彝出身也有白彝子弟,沒受唯成分論的影響,可能黑彝幹部占的比例還要大些,因為他們經濟基礎好,接受教育機會多。

朋友們請我參加晚會看彝族青年唱歌跳舞。不僅跳民族舞,還跳迪斯高、霹靂舞;不僅唱彝族民歌,還唱港台的“勁歌”、“金曲”。在家中時,我一聽女兒唱那協和語般文理不通的歌曲就厭煩,但從彝人口中唱出,卻使我高興狂喜。因為它使我感到涼山彝人跨進了現代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