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看場
作者:亞 明
亞明原名梁貽明,壯族,生於廣東省連山壯族瑤族自治縣一個小山村。現居廣州。佛山青年文學院簽約作家。
我和小四子爬上一棵苦楝樹粘知了,這棵苦楝樹長在加田河邊,又高又茂盛,要不是樹幹上纏滿了涼粉果的藤蔓,那麼粗的樹幹,我們怎麼都沒辦法抱著它爬上去的。
這是隻很漂亮的知了,歌聲亮得把整個悶熱的夏天都震顫出一陣一陣的風來。我們這些鄉村的小屁蛋捕知了玩知了,就是比誰的知了會唱歌,誰的知了唱的歌聲音透亮。大口前兩天捉了一隻知了,把我和小四子的都比下去了,為此我和小四子每人鑽了大口褲襠兩回。奶奶的,現在想起鑽大口褲襠的情形我還忍不住捏著鼻子。大口的褲襠一股屎尿味——他肯定是用木棍子揩屁股的,揩得不幹不淨的。更讓我們不順氣的是,花妞和秋秋兩個小妞不理我們,隻圍著大口轉了,這讓我和小四子很沒麵子。我們發誓,一定要粘住一兩隻唱歌唱得更好的知了。
大口鼻子明顯地噴出不屑來,說,就你們倆?哼……
我們說,我們就捉一隻比你那隻會唱歌的,你又怎麼樣?
大口說,能怎麼樣?我輸了,掰甘蔗給你們吃。
大口家的菜園裏種有甘蔗,又粗又肥,要不是礙著大口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早就偷偷鑽進他的菜園子裏偷光它了。現在大口說要掰甘蔗給我們吃,這對我們來說可真是件誘人的事。
我和小四子到處遊蕩,尋找能比得下大口那隻的知了。我們遊蕩了兩天,一無所獲。今天早上我還睡在床上,我的屁股蛋像被蟲子咬了一下又咬了一下,就醒過來了。原來是小四子這隻蟲子,用指甲尖在咬我。我那會兒正做個什麼美夢,一下子被咬醒了,惱火得很,正想把小四子一腳踹下床去。小四子說,小明頭,你聽……
我茫然地問,聽什麼?
好亮堂的一隻知了。
果真的,有一隻知了很響亮地歌唱。我一骨碌起床了,想象著大口菜園裏又肥又脆的甘蔗,想象著報複性地讓大口也鑽鑽我們的褲襠那種快意,我趕緊和小四子找來根長長的竹子,重新做個更好的捕知了工具:很簡單,把竹子頂端破開兩半,再用條棍子撐開,到村巷裏的屋簷下鼓搗幾個蜘蛛網,一個粘滿蜘蛛網的捕知了的工具做成了。
我們就這樣被這隻知了響亮的歌唱吸引到這片位於加田河邊的樹林裏來了。這片樹林離村子有點遠,但這知了沒心沒肺的歌唱,把我和小四子的口水都唱出來(我們掛念著大口菜園的甘蔗),可想而知,它的聲音有多亮堂。
現在,這隻知了就在這棵苦楝樹上,我們已經看見了它。這小寶貝,它黑黑的身子伏在頂端的一條小枝丫上,對我們的行動好像一點也沒察覺,依然沒心沒肺地唱。這驕傲的小家夥,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裏……我和小四子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屏住呼吸,不敢弄出一點動靜來……這家夥精得很,稍有點動靜,便“撲嗤”地一下飛得沒蹤沒影。
終於爬到我們捕知了的竹子夠得著的位置了,我讓小四子將捕知了的竹子遞了過來,按捺住內心那分明顯的激動,舉著捕蟬器,悄悄接近那隻知了。樹下突然傳來了叫聲,是大口的叫聲:小明頭,小四子,你們看見黃小花了沒有?
那隻知了就在這一瞬間“撲哧”地飛走了。我和小四子憤怒地朝樹下看去,罵道:大口,你這個烏龜王八蛋……
大口悲傷地看著我們說:黃小花不見了,昨晚整個晚上她都沒有回來。現在我找遍了村子也找不到她……
我說,大口,你裝什麼呢?你成心來跟我們搗亂的。你就怕輸給我們,要鑽我們的褲襠……
大口有氣無力地說:我要是騙你們,你們就把我菜園裏的甘蔗掰光。
小四子看了看大口又看了看我,說:大口也許說真的呢?
我不耐煩地說:奶奶的,黃小花又不是今天才失蹤過。
大口在下麵繼續說:你們幫我找黃小花吧,找到黃小花,我捉最好的知了給你們玩,掰最好的甘蔗給你們吃,我給你們鑽十次褲襠……
我和小四子麵麵相覷,這個黃小花果真又失蹤了?
黃小花是大口的母親,原本像我、小四子、花妞、秋秋的父母一樣,一直在遙遠的城市裏。
對於我們這些小屁蛋來說,遠方的城市是個巨大的謎,我們的印象裏它肯定很漂亮,肯定是一個堆放大把金子的地方,要不我們的父母怎麼會一個又一個地往城裏去呢?對於我們的父母在城裏的情況也是個巨大的謎——他們幹什麼,吃什麼,住什麼我們一概不知。 我們對他們的印象是每年過年回來的那短短幾天:穿著一色的漂亮,說話一色的大氣,吩咐老人孩子這樣那樣……但他們住四五天後又走了,我們甚至連他們的模樣,他們說話的腔調,他們身上的氣味都還沒認得全。他們給我們唯一的感覺是:他們回來了,整個村子都暖洋洋的,他們一走,整個村子又冷如冰窖。好在十多年都是如此,我們都習慣了。
黃小花有點例外,兩年前回來後再也沒走了。我清楚地記得黃小花回來那天,黃小花蓬鬆著頭發,臉上有幾處傷疤,有點猙獰,像我家那個黑白電視裏出現過的鬼婆……
黃小花是被幾個穿製服的人送回來的,送回來的還有一個盒子,據說盒子裏裝著的是大口的父親。——打死我們都不信,大口父親那麼大的一個人,怎麼裝得進那個盒子裏呢?但後來大口的父親再沒回來過,我們就有點信了。——人到一定的時候是可以裝進一個盒子裏的。
那天,黃小花看著村裏人“咯咯咯”地笑,像一隻發情的母雞一樣不管不顧地在大口家那個院子裏跳來蹦去。大口吊著個大脖子的奶奶“啪嗒”就暈過去了。大口的姐姐花巾那年才十六歲,拚命地攆著滿院子跑的黃小花,哭喊道:媽,你和爸怎麼啦,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啦?……你們都這樣了,我們怎麼辦?那時大口站在我們身旁,看戲一樣看著花巾攆著黃小花,大口沒有跟著攆,但我看見大口眼睛裏滿是淚水。——那一刻大口肯定知道,他母親黃小花瘋了。
大口的父母在城市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這些小屁蛋不知道。年末的時候我父親回來,我奶奶問起過,我父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父親說,據說是出了一場車禍,一個死了,一個瘋了。
大口的奶奶因這件事病倒了。我奶奶跟村裏的爺爺奶奶們都相處得來,跟大口的奶奶更是要好得很。我奶奶還有一個毛病——愛管閑事。村裏無論發生大小事都喜歡過問一下。那段時間我奶奶常去大口奶奶家探望,但我不敢跟著去,大口奶奶那個吊在脖子上的東西實在可怕,我擔心有一天大口奶奶脖子那個吊著的東西忽然爆了,流出一地的膿來。——我屁股曾經生過一個瘡,爆穿了以後出了好多膿,現在想想還後怕呢。
那以後有一段時間大口整天都無精打采的。他說他奶奶可能要死了,弄得我們都不敢跟大口玩,我們鄉下誰家要是死了人那是晦氣的事,我們是不跟他們玩的。有一天晚上我看見花巾哭著來找我奶奶,我奶奶就巔著屁股跟著出去。第三天,大口奶奶就住進一口紅紅的棺材裏,給人搬到對麵一到清明時節就開滿映山紅的山岡上去了。這是大口母親黃小花回來後不到半年時間的事。
那年春節一過,大口的姐姐花巾也到城裏去了。大口姐姐到城裏去的時候對大口說:大口你記住,姐姐要到城裏去,一是打工養活你們,二是要弄清楚我們的爸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要答應我,把咱媽黃小花看住,咱媽黃小花是咱唯一的親人了……大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而旁邊的黃小花依然“咯咯”地笑,十足像隻要下蛋的母雞,歡欣得很。
此後大口依然跟我們在家鄉的土地上撒野,挖泥鰍,逗螞蟻,掏鳥蛋……
村裏的大人都到城裏去,剩下的隻是些老人和小屁蛋。現在多了瘋婆子黃小花,村子就熱鬧了些。黃小花的瘋,隻是喜歡笑,不攆人不打人,這讓村子裏比我們還小的一些小屁蛋,一看見黃小花就跟在後麵喊:瘋婆子,笑一笑;瘋婆子,笑一笑……看著那麼多的小屁蛋追著黃小花喊,大口開始很生氣,追趕蒼蠅一樣追趕那些小屁蛋。天天如此,後來也懶得追了。再後來那些小屁蛋見慣不怪,再也不追不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