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小屁蛋追逐的黃小花，像隻沒人管的母雞，整天在村子裏的巷道裏“咯咯咯”地四處亂跑，有時候看到老人們坐在村口的石板凳上閑聊，她倚在牆角邊看，咧開嘴笑，淌著口水；有時看著小屁蛋們在地坪裏玩，她也倚在牆角或者欄杆旁看，依然咧開嘴笑，淌著口水。
大口記得花巾的話，開始還跟著她身後轉，但轉了十天半月就不耐煩了。大口不想圍著黃小花轉，他要圍著我和小四子轉，圍著花妞和秋秋轉。因為黃小花的關係，我們也曾經好一段時間不理大口了。誰願意跟有一個瘋子母親的大口玩呢？但後來大口摘下了他家那棵樹上的果子遞到我們跟前……麵對香甜脆爽的果子，我們直咽口水。我們幾個圍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陣子後一致認為：瘋的是黃小花，不是大口，為什麼不能跟大口玩呢？
作為瘋子的黃小花經常失蹤。黃小花第一次失蹤的時候，村子裏的人四處找。村裏人擔心她掉進河裏去，沿河找了好遠，沒找著；又擔心她掉進哪個窟窿去了，一個一個窟窿地找，也沒找著。又到處找了好久，也沒找著……第二天，村子裏另一個瘋子牛三在牛圈裏發現了她，她躺在稻草堆裏呼呼大睡……
第二次失蹤，村裏人找了半天才發現，竟然是牛三將她帶回了他家裏了。大口和我們找到牛三家，牛三在給黃小花梳頭發，黃小花頭發濕漉漉的，臉也幹幹淨淨。當時牛三邊給黃小花梳頭發邊唱著歌：
……
妹妹你在前頭
哥哥我在後頭
妹妹你一回頭
哥哥我閃了腰
……
看著牛三竟然瞞著我們把黃小花藏在他家裏，而且瞞著我們給黃小花洗頭梳頭，我們有點憤怒了。大口是我們的朋友，牛三竟然敢把他的母親藏在他家裏。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們正要闖進牛三的家，大口一把將我們扯住了。大口用大人的口吻說，黃小花有牛三梳頭，總比沒有人給她梳頭好。
大口這麼說，我們也就算了。說老實話，我們都有點怵牛三。這個為村子放牛的光棍牛三，按我們村裏的人說也是個瘋子。
但是看過牛三給黃小花梳頭的樣子，我們對牛三的瘋表示懷疑。我們問花妞和秋秋，她們的奶奶給她們梳頭有那麼細心，有梳得那麼好嗎？兩個小妞一致說從來沒有。——看兩個小妞的神情，大有想讓牛三也給梳梳頭的念頭。
梳頭梳得那麼認真那麼好的牛三怎麼是個瘋子呢？但不是瘋子，牛三怎麼會把瘋子黃小花拉到家裏洗頭梳頭呢？這真把我們幾個小屁蛋弄糊塗了。
光棍牛三從小就不願意種田種地，卻像我們這些小屁孩一樣喜歡在野地裏瘋跑，夏天，用竹籠子到河裏誘捕王八，用釣鉤到山溪小潭裏釣魚釣烏龜；冬天，用鐵夾子夾黃猄，夾野兔……現在河水被水電站蓄水壩蓄幹了，山裏也難得見烏龜、黃猄、野兔什麼的，牛三忙活來忙活去，連飯都沒得吃了。
我奶奶曾問牛三，牛三，人都到城裏打工去了，你怎麼不去？你不去哪裏來的媳婦？
牛三笑道，我不去，城裏都是老虎，吃人的。
我奶奶笑道，牛三你說什麼瘋話，現在咱們山裏的老虎都滅絕了，城裏哪裏來的老虎？
牛三說，山裏的老虎都跑到城裏變成人了，更可怕哩，不小心就給它們吃掉的。
這些話讓我奶奶哭笑不得，直歎氣說，難怪村裏人說你是我們村的另一個瘋子。
村裏人進城打工後，村裏家家戶戶的牛都沒人放養了，這是個大難題。村裏幾十頭牛怎麼辦？有人幹脆賣掉了，不舍得賣的，大夥一商量，湊米湊錢讓村裏不願到城裏去的三十來歲的光棍牛三來看。這牛三是說話的時候瘋，不說話的時候還是一個正常的人，放牛是沒有問題的。牛三平時不喜歡跟人說話，牛三喜歡唱，唱的是山歌。早晨放牛出去或者傍晚趕牛回來，我們都能聽到牛三的歌聲。牛三最喜歡唱的那幾句，連我們幾個小屁蛋都會唱了，每次聽見牛三唱，我們也跟著唱：
……
山上的鳥兒叫啾啾
叫得阿哥我心裏憂愁
問聲阿妹你為何走遠方
落下阿哥我把空門守
……
我愛唱山歌的奶奶聽得直搖頭：這個瘋子牛三，唱的是什麼山歌呀！也難怪奶奶搖頭，牛三唱的山歌基本都是他亂編的。
此後，我們看見黃小花有時在村子裏晃蕩，有時跟著牛三在牛群裏晃蕩。
對於牛三和黃小花的事，村裏的老人們有些議論。我奶奶就說過：這牛三真是瘋得沒救了，黃小花這樣的瘋婆子他竟稀罕了。——我不知道，我愛管閑事的奶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有一次我們無意間看見，牛三竟然在跟黃小花打架。
那些秋後的日子，我和小四子大口他們常去河邊那片林子裏摘涼粉果，然後把那些涼粉果剝開，曬幹，再用塊幹淨的布裹著去了皮晾幹了的涼粉果，在一個水盤子裏擰出果醬來，加上些許石膏、白糖，一盤清涼的涼粉就做成了。
那個秋後的日子，我們正像蜘蛛一樣攀在一棵苦楝樹上摘涼粉果，小四子首先看見了河對麵的壩子（河中的小島）上的事情。小四子叫道，快看呀，對麵有兩個人在打架呢。我們沿著小四子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對麵壩子的草叢裏，有兩個人扭來扭去，都脫得精光，在草叢裏打得不可開交。由於距離遠，更由於對麵的草叢高，我們看不清具體的情形。
真奇怪，那兩個人打架，為什麼會脫光衣服呢？小四子說。
大口說，也許他們在打架時把對方的衣服扯掉了吧。
有這種可能。大口以前在學校讀書的時候，跟一個同學打架就把對方的褲子扒掉了。
後來那兩個人打完了架，穿好衣服從草叢裏走了出來，我們才看清這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牽著女的手。男的是牛三，女的是黃小花。原來是兩個瘋子在打架。晚上我把白天看到的事說給奶奶聽，我奶奶顫抖著嘴巴，好久才說：這兩個瘋子，作孽啊！
幾個月後，黃小花的肚子竟然隆了起來。我奶奶看著黃小花隆起來的肚子，又顫抖著嘴巴說：這個瘋婆子，可怎麼辦好？……我們不知道黃小花肚子為什麼會隆起來。聽著老人們的議論，能聽出他們在為黃小花擔憂，我們還以為黃小花得了什麼病。
我們滿懷憂慮地對大口說：黃小花肚子隆起來肯定是因為病了，你得帶她去看醫生。
大口說，我怎麼帶她去看醫生？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你姐姐花巾不是說寄錢給你的嗎？
大口說，花巾？我已經記不得她了。她走了一年多，就像一塊瓦片掉進池塘裏一樣，不見蹤影了。
那怎麼辦？
能怎麼辦？你看黃小花整天樂嗬嗬的，一點都不像病了的樣子。何況還有牛三呢？
是啊，還有牛三呢。牛三能給黃小花梳頭，不能給黃小花看病嗎？我們幾個小屁蛋操什麼心呢？
誰也想不到就在那年的夏天，牛三被一場洪水衝走了。那天我們村周圍陽光燦爛，而在村後遠遠的山裏雨像瀑布一樣下著。牛三依然像每天那樣在河壩子上放牛，那場洪水實在是來得很突然，很猛，牛三和幾頭牛被衝走了。
牛三被洪水衝走的時候，村裏的老人們都不知道河裏暴發了山洪，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是看見黃小花咿咿呀呀往河邊跑，才跟著往河邊跑。來到河邊的時候，我們都驚呆了，渾濁的洪水咆哮奔騰而下，河裏的壩子早就給淹沒了。
黃小花咿咿呀呀喊叫著，要往河裏跳，村裏人死死地抓住了她。後來有人才想起牛三還在河壩子上放牛，黃小花是擔心牛三……村裏人感歎，想不到瘋婆子竟然對牛三有感應，知道牛三有危險。
可惜還是太晚了，牛三被洪水衝得無影無蹤。村裏人在五公裏遠的一個河壩子上找到了牛三。牛三被抬回村子的時候我們都看見，他的肚子隆得比黃小花的還大……那天，我們看見黃小花了，她跪在牛三麵前，咧著嘴笑，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