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麼時候,有人唱起歌:
……
山上的鳥兒叫啾啾
叫得阿哥我心裏憂愁
問聲阿妹你為何走遠方
落下阿哥我把空門守
……
這是牛三喜歡唱的歌。誰在唱呢?是黃小花。牛三的一個堂伯父罵了一聲:這個瘋婆子。黃小花依然咧嘴,邊笑邊唱……
牛三死了,黃小花怎麼辦?為此我奶奶好幾天都唉聲歎氣。我曾聽我奶奶給我父親打電話,讓花巾回來。可我父親也找不到花巾,我們村好多人都找不到花巾。這個花巾真像大口所說的那樣,像一塊瓦片扔進池塘,“撲通”一下再沒蹤影了。大口為此很是苦惱了一陣子。但大口很快又屁顛屁顛地跟我們到處瘋野了。因為村裏的爺爺奶奶們不是這家就是那家,總會拿飯菜給黃小花和大口吃。大口曾得意地跟我們炫耀說:我們家現在是不愁吃,不愁穿的。
此後黃小花又失蹤了好幾次。幾乎每一次,我們都是在牛三的院子裏找到了她,她還是像一隻母雞一樣,“咯咯咯”地在牛三的小院子轉,好像在尋找著什麼。牛三的院子破破爛爛的,有什麼好找的呢?黃小花還是到牛三的院子去,“咯咯咯”地笑著找著。關於這件事,我奶奶說了一句讓我們後怕的話:這個牛三,死了還召喚黃小花到他家裏去。
我們才明白,原來是牛三召喚黃小花到他家去的。牛三死了還能召喚黃小花到他家玩,這說明了什麼?這讓我們都不敢靠近牛三的院子。我們生怕牛三的院子突然有人喊叫我們:喂,大口,小明頭,小四子,過來玩呀!
現在黃小花又失蹤了,我們從那棵苦楝樹上爬下來後,跟大口分析了好一會兒黃小花可能去的地方。我們首先想到牛三的院子。大口搖搖頭說:我去過了。大口竟然一個人去牛三的院子,這讓我們刮目相看。那個地方除了黃小花,連大人都不敢去的。大口膽子竟然這麼大。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問:牛三有沒有出來召喚你?
大口搖搖頭:我哪顧得了那麼多,我在找黃小花。黃小花不在那裏,我就出來了。
我們有點失望。牛三怎麼不招呼大口呢?嚇一嚇大口也好嘛。
我們又分析黃小花可能去的地方。大口一一否定了,說他找遍了村子的每個角落,每個窟窿,都沒找到黃小花。他擔心黃小花掉進河裏了,才一路沿著河邊找下來的。我們覺得也隻有這種可能,牛三是被這河水衝走的,牛三能招呼黃小花到他院子裏去,難道就不能招呼她到河裏跟他玩?
於是我們認定,黃小花肯定是到加田河去了。這麼一分析,我們就決定沿著加田河往下遊找。這條繞過我們村子的加田河對於我們來說,實在是熟悉得不得了。它清澈的河水,曾經是我們夏天裏的遊樂場。平時它安靜地流淌,嘩啦啦的,像溫柔的母親溫言細語;隻有發洪水的時候才像父親,狂暴而不講理。牛三就是因為它的狂暴而被帶走了的。牛三被河水帶走以後,我們再也不敢下河了。現在的加田河正是安靜的時候,我們看得清每一段河底,就是那些深潭我們也能一眼望到底。
我們沿著河邊往下遊找,不知走過了多少個河灣,多少個潭子,走得我們不想走了,也沒碰上黃小花的影子。但看到大口少見的悲傷的神情,我們又抬起了沉重的腳。最後天暗下來了,我們肚子裏那隻青蛙餓得呱呱叫。——我奶奶說,每個人肚子裏都養著一隻青蛙,這隻青蛙一餓就會吵起來的。——現在肚子裏的青蛙吵起來了,我實在忍無可忍,對大口說:大口,不行了。我肚子裏青蛙呱呱地叫。你的青蛙叫了沒有?小四子和大口停住了腳步。我聽見,小四子和大口肚子裏也傳來呱呱的叫聲。大口罵了聲,奶奶的,這死青蛙。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我們都有點後怕,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牛三會不會來召喚我們?村裏的老人經常說,天一黑,什麼牛鬼蛇神都會出來的。我們趕緊在河壩上生了一堆火,我們所在的這個壩子上,種著很多紅薯。我們管不了那麼多,挖了好多紅薯,埋在火紅的炭堆裏。不一會兒,火堆裏冒出紅薯的香味來。
幾個紅薯下了肚子,我們就有力氣了,問大口怎麼辦。大口想了很久才說:黃小花可能被牛三藏起來了。我們找不到了。
我們不找啦?
大口很幹脆地說:不找了,回去。
我和小四子都覺得大口這個決定很英明。說老實話,找黃小花是大口的事,關我們什麼事呢?要不是大口說讓我們掰他菜園裏的甘蔗,我們才不跟著大口找黃小花呢。我們舉著火把往回走,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看見對麵閃爍著無數的火把向我們迎來。他們叫著我們三個人的名字。我聽到我奶奶的聲音,聽到小四子爺爺的聲音。我高興地叫著奶奶,小四子高興地叫著爺爺。隻有大口沉默著,在火光中一臉神傷,他唯一的親人黃小花失蹤了,他沒人可叫。
黃小花這次徹底地失蹤了。我和小四子陪大口天天找,也找不到黃小花。我們吃光了大口菜園裏的甘蔗,也沒找到黃小花。黃小花去哪裏了呢?她可是挺著個大肚子啊,真讓人擔心。
我奶奶說黃小花是被人拐走了。黃小花失蹤的那個晚上,大口奶奶就托夢來告訴過她,有個外地的女人將黃小花帶走了。對於奶奶的話,村裏好多人都信。因為黃小花失蹤前,的確有個外地女人來過我們村子。但我們不信,我們以為奶奶是想阻止我整天跟著大口四處亂轉,編了個人販子出來。我奶奶擔心我們又像那晚一樣走遠了。——她不知道,我和小四子幫大口,完全是衝著大口菜園裏的甘蔗而去的。
事情過去了兩個多月,大口好像已經把黃小花忘記了,再也不提找黃小花了,而是跟著我們四處找馬蜂窩。捅馬蜂窩是危險而刺激的遊戲,當然我們的目標是馬蜂窩上的蛹。這些蛹放在鍋裏用油炸了,賊香。我們常用個膠袋裝著,放進口袋裏當零食,在人多的地方拿出一隻往嘴巴一扔,吧唧一下,吧唧一下,饞死旁觀的人。
有一天,我們在村前不遠的那片樹林子裏轉悠著尋馬蜂窩,林子裏忽然鑽出個中年男人來。這個穿著打扮有點像從城裏回來的我們的父母那樣子的男人,很親熱地給我們每人派了幾顆糖。我們不敢要,警惕地盯著他問他是什麼人。
中年男人沒回答我們的問話,反而問大口:你是不是叫陳大誌?大口點點頭。陳大誌是大口的大名。中年男人說,這就對了。我知道你母親黃小花在哪裏,你願不願跟我找你的母親?
大口愣了一下,他認真地端詳了一陣子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溫和地笑著,一點也不像說謊話的樣子。大口說:你怎麼證明你知道黃小花在哪裏?中年男人拿出了一件東西:哦,是一串桃核刻成的串珠。這串珠是牛三刻的,一直戴在黃小花手上的。我們看見,大口眼睛裏在那一瞬間盈滿了淚水。
大口高興地說:真的是黃小花的,她還活著?
中年男人笑說:她當然活著。
大口說,好吧,我跟你走。
我和小四子吃驚地看著大口。大口是我們的朋友,我們舍不得他走。但大口執意要跟著那個男人走了,我們叫也叫不住。大口走遠幾步才回過頭對著我們大聲喊道:你們別攔我。你們都有爺爺奶奶,我隻有母親黃小花,我一定要找到我母親黃小花的。
我們回到村子把這件事告訴了老人們。我奶奶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當下急出淚來,敲著我們的腦額門罵道,你們倆小屁蛋啊,怎麼能讓大口跟外人走呢?
老人們幾乎同時湧出村子來,顫巍巍地趕向那片樹林要攔回大口。但他們去晚了,大口和那中年男人已不見了。聽著返回來的老人們的歎噓和議論,我和小四子才意識到,從今往後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大口了,再也不能跟大口一起到河裏捉魚摸蝦,到樹林裏粘知了,掏鳥蛋,捅蜂窩了……想著想著,我和小四子都禁不住流下了淚水。
此後,我們再也沒見過大口,也不知道大口到底找到他的母親黃小花沒有。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