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所有的紅色撲向山(2 / 3)

臨崖一堵殘牆,蔓生的叢草掩覆它的上下。壘砌的石塊,留著時光經過的痕跡,指頭輕觸,微感著鐵一般的硬度。是馮浩筆下的禪關嗎?我也不敢斷定。穿入百丈峽那一道勢可通天的巷穀,如削的崖壁左右擠來,隻一束天光從頭頂瀉下,那一瞬,呼吸都仿佛窒息。何況兩側滿布的礫石,被風化溶蝕得如同蒼老的皺褶,薄綠的蒼苔也無力遮盡它枯黑的麵容。巨大的崩積岩塊或者緊嵌在兩崖狹處,叫人擔心它的墜落;或者橫阻於遊徑,叫人惱恨它的礙腳,古藤與雜樹又來蟠曲,遇見這說不盡的彎折,步子也無法輕快。

斷壁上多崖刻、造像、壁畫。宋元明清,代有雕鑿。這也是名山之中少不得的景觀。“浸碧浮金”即是砂岩上的一處留題,陽刻,出入柳體妙境。細軟的泥質岩中,泠泠滲出清冽的山泉,瀦積為一汪澄碧的淺潭。水色有些冷,幾條紅黃遊魚,“皆若空遊無所依”,往來翕忽,似與我相樂。臨石池而觀錦鱗戲水,憑雕欄而聽山泉滴瀝,這是文人意趣。地質學家過此,興致應在蜂窩狀洞穴上麵,並且從斷層、節理上看出山體走向和輪廓,丹霞的結構與韻律之美就給山野勘察帶來新的精神發現。

右折一徑,山勢驀然突聳。插江巨崖,磊落雄宕而具昆侖風骨,馮浩所說“有奇石萃然峙於溪涯之左”,大概就是眼底光景。山寺在巨崖窟穴間,幽窈、虛闊若殿堂。一排僧屋,傍江倚岩而築,避世的僧尼,長日焚修於飛雲浮嵐之中。七佛殿裏跪拜的信眾,在“阿彌陀佛”的唱誦中寄托內心的默禱。臨去,還要從案上取幾冊《淨宗朝暮課本》在手。那番唱誦,水磨腔似的在耳邊繞,唱得心裏靜。我一個法門之外的人,對於妙義,無力敏悟。

喻模稱雲瀑之中的錦岩寺“其內不斧鑿,不丹青,以竅坎為殿宇,錦石為屏風。實造化者之所胚胎也”。大雄寶殿便是鑿岩為窟,高供佛菩薩。一位穿著月白長衫的年輕人,整個身子伏在地上,不起,樣子像是磕長頭。為求般若而虔修淨土法門,以明心見性為誌,他的佛緣不淺。我的目光越過貼金的諸羅漢,落在趙汝耒所書的“錦岩”摩崖上。

有個年老的比丘尼,一下一下墩地,極專心,像在拂拭一麵鏡子。見人咧嘴笑,看那眼角眉梢,絕俗念、摒塵慮的神氣收不住。曲欄前亦有栽植,幾株扶桑頗耀眼目。輕拈,野花隨手一枝紅。

海螺峰麓,別傳寺在焉。若追這座清初梵刹的開基之祖,清人澹歸是也。所作《丹霞營建圖略記》,固然可以見出設計別傳寺的苦心,更可透過錦繡文采洞見不凡的胸襟。其句是:“長老峰下,諸山羅立,一江如帶,繞案西流,自然有法王踞座氣象”,“若道場遂立,敢謂與曹溪、雲門鼎分三足,為嶺表梵刹冠冕”。曲江的南華寺、乳源的雲門寺,我因為仰慕慧能和文偃的大名去看過。別傳寺能與其相埒,定有特異的地方。我過此寺下,先在巨崖前品了一回 “丹霞”擘窠書,陰刻,填了大紅,一山之魂在這兩字上;又把“赤城千仞”、“紅塵不到”、“聳秀爭奇”一類前人題詠吟味了片時,就踏向通往山門的層階。跨進院子,正在興土木,工匠的一揮一舞,頗有剪茅鑿徑之劬。流逝的光陰中,僧過寺荒的樣子也是可想的。站了片刻,不過是把殿廊的大略草草掃了數眼。比起錦石岩寺,這裏的光景似更清朗些。幽穀中微微浮起淡白的霧嵐,半掩著遠近的山川。一片炫目的日光反射到水上,畫出縷縷波痕。那瀠洄的水勢,那宛曲的流態,不是絲帶般的錦江,卻是蓄在穀壑間的翔龍湖。澹歸還寫過一篇《繞丹霞記》,“竹樹蓊鬱,拾枯枝架釜而炊,野飯其下”的樸厚風味,大約就是居寺時領受到的。斜眺的寺簷牽引視線朝鐵似的嶂巒去,仰觀之際,覺得海螺峰騰驤直上,那一種峻厲氣勢,尺幅之地像是容納不下。心緒風似的驅馳,頗想登覽萬峰俱伏的奇勝,竟至禦雲氣而摘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