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所有的紅色撲向山(3 / 3)

天已向晚,我無暇靜待那暮鼓的一響,就穿福音峽而南。朝長老峰巔的觀日亭略一望,身子像是也高高躍上去。這一刻,心在菩提而物我歸於圓融。錦石岩那邊,路澀而險,草木秀蔚,丹竹的枯葉和野樹的落花,厚實地鋪在亂石堆疊的荒徑上,還雜著層層葉片圓闊肥嫩的海芋,雨珠打上去,聽那音色,比起李商隱滴在一葉枯荷上的孤寂,還要清潤些吧。我在心裏複製的不是晚唐的雨聲,卻是丹霞山水的映像。這一段山道倒還平暢些,仿佛也不再那麼多感。崎徑的盤陀卻和別處一樣。袁枚《遊丹霞記》:“始知造物者故意頓挫作態,文章非曲不為工也。”隨園老人品山,述作文之理,從這話中,可以知道一點他的文學態度。這樣一路漫想著,又在九龍亭近處邁入船,浮筏泛排一般逍遙於翔龍湖上了。並無飛沫疊浪,流波靜若婉順女子明豔的眸子。餘暉散一抹殘脂在湖上,綻開一團如花的影。沉黯的暮色也無法遏滅這自然的異彩。石拱橋淩波而橫,看那微茫的煙波,辨不清是石橋臥水,還是湖水偎橋。雲水飛虹之態愈見出意匠的巧妙。

仙居岩在崖之上,我猜想那大約也是一座古窟吧。從武當山來的道士,起居行止,以朝暮為時辰。在這幽僻清寂的嶺上,穿袍戴冠的他們,自守另一番天地。諦視之際,恍若有鍾磬、木魚、雲鑼敲出的仙歌道讚在宮觀深處幽幽地響,又被清風一陣陣地送來,我在水上也能聽見。是誦經、讚禮、齋醮時的經韻曲牌吧,《返魂香》還是《白鶴飛》?道曲清雅,上比鈞天之奏,也能得其仿佛。陽湖文派領軍者惲敬泛舟湞水,望赤色崖嶂而摹記,以為上古“虞舜南巡奏樂於是”。雖則入他法眼的原是曲江的韶石山,而那闋仙樂般的清籟隻消閉目想想,聊可動心。西北望九嶷,我宛似夢回蒼梧之野,細拭娥皇女英印在湘妃竹上的淚痕。又把南宋人蒙天民《錦石岩龍王靈感記》裏的話想了起來:“南方風俗信神為尚,荒山野水之間,叢祠相望。”仙苑與帝闕,總是太邈遠了。最單純、最真實、最近常情的經驗,還在現世人生。

山下平曠處,有個瑤塘村。鱗片似的黑瓦連成一片,白牆映著綠荷濕漉漉的影子。老屋的窗下,坐啜蓮香,一吟一詠,也含清芬。遠眺爭媚數峰,近覽深秀竹樹,以為隱入桃源深處。遊憩的妙味,非筆墨所能盡致。世居的客家同這紅石山晨夕晤對,心的柔軟處,仿若懷著聖靈之約。

回到山下,過眼的種種似已相熟,更覺出親切的意味。沉落的太陽貼緊幾無平岡的連亙峰巒,映射出將殘的光焰,無論是幽窅的澗穀、壺穴、麓頂、列岫,還是蒼蔚的灌叢、竹田、雨林、濕地,更有那昂仰的石峰、石堡、石牆、石柱,都以生命的姿勢接受它最後的溫情。一切物景,沉入安靜的思緒。

符錫嚐謂:“顧餘菲劣,非能顯晦山水者也。姑誌以俟。”前比古時雅流,我又何能?總之是,上了一回丹霞山,不想徒羨那曆久的餘情。把淺淺的感觀略述下來,可說得償所願,也不枉對這整日的遊程。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