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爸媽的城(1 / 2)

穗穗不知道自己原來是個城裏人,直到那天父親騎回了那輛28寸的二手自行車,載著他們一家五口去城裏,說是回城探親。

午後的陽光,如成熟的稻海,金白金白地盛滿了通向城裏的那條泥路。

穗穗坐在單車的橫杆上,竭力保持著上身的平衡,一對龍鳳胎弟妹,一個在媽媽的背上,一個在媽媽的懷裏,中間隔著努力蹬騎的爸爸。

在上世紀70年代,誰家有一輛自行車,恐怕比現在有一輛家轎都要來得榮耀。而穗穗留戀的,是爸爸媽媽跟她身體之間的距離,親情的距離,隻有在那個時候是最接近、最能給她溫暖的感覺。

奶奶跟五個叔叔擠在一所隻有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裏,穗穗這一家子根本無立錐之地,外婆家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外婆跟另外兩個女兒女婿一家七口擠在糧食局宿舍的五樓,整整一天呆下來,穗穗帶著弟弟妹妹勉強在那涼颼颼的水泥地麵上睡了個囫圇午覺。

爸媽想回城,但城裏沒有他們容身的地方。

夜裏,一家人又回到了村子裏。星光下的曬穀場更顯白了,仿佛換上了一床漿洗幹淨的被單,鋪在村前屋子後山野田地中間,正靜待穗穗回來做個好夢。

跟村上大多數人一樣,一家人卷了草席也跑到了曬穀場上歇涼,媽媽搖著葵扇一會兒扇扇這個,一會兒扇扇那個,指著天上曠遠恒久的月亮編一些神仙啊、兔子啊之類的故事,不知不覺,一家人就睡著了,醒來後穗穗發覺自己躺在四麵磚牆圍繞的家裏,也不知爸媽是怎樣把他們三個弄回來的。

城裏的月光和鄉下的其實沒什麼兩樣,一樣的遙遠一樣的暈黃,還一樣的老跟著人屁股後頭轉。“可是城裏有學校,可以讓穗穗和弟弟自己走不算太遠的路去上學。”父親說。

每提起父親,穗穗總是充滿了崇拜。

為了生活,13歲那年,同齡人還在等父母端吃端喝的時候,自幼失去父親的麥知秋就不得不踏上了獨自謀生的道路。他當過泥水工、學過木工,還自修了電工。在農村務農的十年歲月裏,麥知秋天天掐著手指頭過著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好不容易娶上了同為知青的張玉華,終於過上了有人疼有人愛,有人知冷暖的日子,然而隨著孩子的降生,生活的壓力把這個年輕人幾乎逼上了絕路,每天出勤下田的工分根本不能養活一家幾口,於是他不得不趁農閑到城裏找活幹,憑著過硬的水電土木技術,身邊逐漸地聚攏了一幹跟他一起靠幫人建房子修爐灶維持生計的兄弟。

從父親口中,穗穗知道那時的人家燒飯用的都是磚砌的爐灶,打灶也就是砌新灶,是新屋建成後的重要禮俗。而麥知秋的打灶技術,在一幫兄弟中是最出類拔萃的,那時許多人家習慣砌三眼灶,外麵為外鑊(小鍋),炒菜用;中間為中鑊(習慣鍋),煮飯、燒菜用;裏麵是大鑊(大鍋),煮豬食、蒸穀用。外加兩隻小調鑊,有的灶外沿還有紫銅湯鑊一兩隻,調鑊、湯鑊多半是作溫熱水用。有錢人家會請風水先生測定砌灶方向,以小瓶貯米、茶砌入灶內,並加“和順錢”(即政和錢、宣和錢、順治錢的合稱)各一枚,埋入灶內,灶上建“灶司堂”,灶成請灶神後,然後升火。主人會要求在灶頭靠外鑊處的上方,修上翹角的神龕,內設灶神菩薩的神座,貼一張灶君神馬,前置香爐、燭台,逢年祭祀。新灶頭上還要繪畫寫字,畫多為花鳥山水、萬年青、鯉魚跳龍門等。字多“福祿壽喜”、“生財有道”、“勤勞致富”、“五穀豐登”、“人財兩旺”等。在外龕側麵為豎寫的“米中用水”四字,從“米”到“水”字中間一豎連貫到底。另一側麵,要寫上一個“有”字,表示蹲到有柴、立起有米,生活豐足樣樣有。灶洞口上方的灶壁上,還必須寫上“火燭小心”四個大字,其中“火”字倒寫。新灶砌成,灶麵還要塗上一層朱砂,光光鮮鮮地等著陪伴新房子一起慢慢變老。

幫城裏人修房子打爐灶,主家會燒一鍋新灶湯團給瓦工師傅吃。家境富裕一些的人家還會管煙管飯,知秋不抽煙,但凡人家塞給他水果糕點,他推卻的態度就不那麼堅決了,總是裝模作樣地跟主人家客套一番後,叫拍檔們吃了,自己那份默默留著,待到晚上騎車回家哄他的心肝寶貝麥穗穗。

麥知秋的手藝慢慢地磨出了名氣,也許照著這個勢頭發展下去,他會成為一個包工頭。可是,他沒有,因為等待著他的是一場批鬥。

那個傍晚,玉華被村領導喚去看批鬥會,穗穗自己端著小板凳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頭,剛坐下,就有一個人悄悄走來對玉華說:“今晚批鬥你家知秋,你不要看了,萬一他們找麻煩呢?你快回家吧。”

玉華很驚訝,愣怔了一會兒打算帶著穗穗離開會場。

那時的六根,還未受傷,還是一個聰明活潑的小男孩。“我們小孩子應該不會被抓去‘陪鬥’的。”他對玉華說,玉華於是把穗穗留在了會場,自己怏怏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