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亞寧看時,麗思正顫巍巍扶著自己的小桌子站起來,伸出一隻粉白如蓮藕的小胖胳膊,朝著旋轉的花燈上上下下地舞動。小姑娘小嘴半張,一條清清亮亮的小哈喇子掛在下巴頦上一晃一晃地蕩著秋千。
楚亞寧不覺心頭一動。有個孩子真好,她想。
4
新加坡的工程做得很地道,客戶滿意得不得了,丹尼爾的倒掛眉毛舒展開了,公司裏其他的工程師們也對裴東平客氣起來,向他請教有關合同方麵的問題時,言語之間不時夾帶著“Sir”或 “Yes,sir”。也許是為了有所表示,丹尼爾催著律師,隻用了一年半的工夫,就把裴東平夫婦的綠卡給辦下來了。
那天是星期五,裴東平請了一整天假,帶著楚亞寧一起去移民局辦理最後的手續。一年多來,夫妻倆沒少在這個衙門進進出出,看夠了那幫子“狗官”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傲慢嘴臉。今天就不同了,當裴東平和楚亞寧起身離開時,移民官居然滿臉堆笑,還搶先幾步為楚亞寧拉門。
站在移民局的大門口,裴東平鬆開領帶,意氣風發地說:“走,亞寧,咱們找個地方撮一頓去。說,想吃什麼?”
兩個人來到弗萊斯大學附近的一家“星期五餐廳”,英文叫“T.G.T. Friday”,是Thank God,It’Friday(感謝上帝,今天是星期五)的縮寫。楚亞寧拿起菜單剛翻了兩頁,就用上牙齒咬住了下嘴唇。裴東平說:“沒事兒,點,咱們有卡啦。”
“有卡啦?花了八九千就換來兩張半個巴掌大的紙片。”
“老婆啊,”裴東平用了一種語重心長的口氣,“千萬不能小瞧了這兩張紙片。多少水靈靈的大姑娘啊,就為了這麼一張紙片,把自己嫁給了一個糟老頭子。”邊說還邊用手指關節在桌子上敲兩下。
“你現在不是有卡了嗎,也可以去找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 “又來了,又來了。沒勁了不是。”
楚亞寧抿著嘴兒笑,又把手裏的菜單翻來倒去研究了半天,挑了兩客不算太貴的主菜。任裴東平如何勸說,愣是沒舍得點頭台和甜點,倒是給裴東平要了一罐進口的“青島”啤酒。
有了綠卡,楚亞寧就開始正正經經地找工作,再打扮得款款的去麵試。報紙上的招工廣告欄裏列了不少不算太費勁的體力活兒,比如在照相館裏洗相片,或是在酒廠裏做包裝,都是女人們能幹的。弗萊斯最早隻是一座鄉間小鎮,就著四周圍土地的出產開廣兒家諸如釀酒類、奶製品類和幹果食品類的傳統企業。後來有了弗萊斯大學,變成一座大學城,這才帶動起其他的許多服務性行業和現代化高科技產業。
楚亞寧是不要再做體力活兒了。前些年打黑工,藏著掖著幹的盡是這種活兒。有一回在一家果汁廠揀水果,一個季節下來渾身上下全是爛果子發了酵的酸味,抹多少肥皂都洗不去。還有一次去餐館刷碗,兩隻纖纖細手在堿水裏泡得走了形,讓裴東平心疼了好一陣子,從此再不叫她洗家裏的碗了。
隻是,這些打黑工的“工作經驗”全都不登大雅之堂,不敢寫進履曆表裏去。好在楚亞寧的英文還能對付,從前在國內就是教初中的英語老師,後來總算在一家非贏利的慈善機構找到一份簿記秘書的職位,月工資一千出頭。
5
用楚亞寧的話說,她和裴東平是“插友”,也就是說,他倆是在插隊的時候認識的。
高中畢業後,楚亞寧的同學們都去了北京附近的郊區,隻有她一個人跑得老遠,乘了兩天兩宿的火車,又坐了大半天的輪船,最後來到父親楚雲田的老家四川,一個長江邊上的小村莊。村子就叫楚家壩,二十多戶人家隻有戶外姓,其餘的全姓楚,而且全都和楚亞寧沾親帶故,往上有爺爺,叔叔輩兒的,往下能數到侄孫子輩兒。
楚雲田家裏原是本地的大財東。要說大,也不太確切,看跟誰比了。楚家現躲在一片山坳裏,全村不過百十來畝地,楚亞寧的爺爺就占盡了壩子上那四十幾畝上好的水田和將近三分之一的坡地。楚雲田年輕的時候出去讀書,順長江而下先到了漢口,又去了上海,“八一三”以後跟著逃難的人往內地跑,本來是想回老家的,但戰亂時期,哪由得你?最後竟身不由己地跑出了國境線,跑到了越南。逃難的路上,當時剛二十出頭的楚雲田在昆明遇到了 一位從天津過來的女學生,她便是後來楚亞寧的母親。八年抗戰,有家難回,楚家夫婦就踏踏實實地在南洋做起了生意,他們開過水果鋪、米麵行、綢緞莊,後來還辦了一家肥車廠。待到小鬼子投降,夫妻倆打點家當回國時,膝下已經有了兩女一兒,大女兒楚亞瓊,兒子楚亞非,和二女兒楚亞蒂。
楚亞寧比姐姐哥哥們小了十多歲,她常跟人講,自己的出生說得好聽點是一個意外,說得不好聽就是一個錯誤。母親在四十歲上突然發現懷孕了,據說還曾試著站在倒立的水桶上往下跳,但是最終,小生命頑強地戰勝了所有要將它扼殺的企圖,來到了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