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初,大姐楚亞瓊大學畢業後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被分到了大西北。楚亞瓊不願意去,知道去了就再也別想回北京,於是由父母出麵把她辦到香港,嫁給了父親一位昔日老友的獨生子,那時楚亞寧剛剛上小學。接下來便是文化大革命,楚亞非和楚亞蒂大學沒畢業就參加了工作。先是楚亞蒂去了陝西,後來就在那邊結婚生子過日子了。楚亞非從小體質差,上大學時休過一年學,又是家中唯一的兒子,楚家夫婦想方設法將他留在了身邊。剩下的就是老閨女楚亞寧了,中學畢業後鐵定逃不過上山下鄉這條路,楚老先生左思右想,讓她去了老家,圖的是有親戚鄉鄰們照應。
楚亞寧卻不以為然,心說惡霸地主的後代,不讓人批鬥就算不錯了,還想上哪兒去討那一份照應?在楚家壩落腳的第三天,隊長根據公社的布置,請貧協主席給知識青年們憶苦思甜。這位貧協主席也姓楚,當年曾是楚亞寧爺爺家的長工。他先講他從小父母雙亡,如何地孤苦伶仃挨門乞討,後來是好心的楚家老爺子收留了他。知青們個個瞪圓了眼睛,猶如聽天方夜譚一般。及至後來,一位不甘心的男生問,你在地主家這麼些年,有沒有挨過打?那楚主席翻轉著眼珠子想了想,說是有那麼一次,因為我丟了一把鐮子,被綁在桂圓樹下痛打了一頓。末了又加上一句:“都是為了教育我。”弄得知青們哭笑不得。
楚亞寧還有一位小叔叔留在楚家壩,被隊上派了一個最輕閑的活兒,管著村裏的代銷店。楚亞寧一開始住在一戶貧下中農家裏,不敢跟還戴著地主帽兒的小叔叔來往。久而久之,楚亞寧發現,當地的人們並不那麼恨她爺爺,就是對小叔叔,除了在搞階級鬥爭的時候被拉到公社的台子上去陪鬥一番,還有每年十天和其他地富反壞分子一起進山修水利,平時從沒人拿他當另類看待。反倒聽老人們經常念叨,說楚老爺子的兒女們個個出息,都在外麵做著大事。還說現上那四十幾畝田的土質太過丁黏瓷,以前在楚老爺子手裏時,每隔三年五載,都要請人從河灘挑來沙子,撒在田裏混勻了,使其疏鬆透氣。現在倒好,二十多年沒人給摻過沙子,那土地是越來越板結,莊稼也越來越不肯長了。
楚亞寧在楚家壩插隊不到半年,就有指示一級一級地傳下來,說從今往後不再搞單個兒插隊,而是把知識青年們攏到一堆兒,辦青年點。知青們都是由縣裏發放口糧,用不著自己種田糊口,公社便在山裏劃出一大片荒坡,讓他們在那裏植樹造林辦果園。
那年農忙雙搶的季節,知青點來了一個小夥子,接管了原先司務長的活兒。楚亞寧一開始並不知道此人的來曆,隻感覺他一來,灶房裏燒的飯菜就變得可口了。雖然還是缺油少葷腥,雖然還是各村送來的老菜幫子,但菜卻淘洗得幹淨,也切得細了,鹹淡適中不說,有時候還會撒上點兒野地裏刨來的蔥蒜,或雨後林子裏拾來的蘑菇,那菜香味兒一下子就給勾出來了。
沒過幾天,楚亞寧便打聽明白了。其實也不用打聽,因為總能聽見人說起。小夥子姓裴名東平,是從縣城裏下來的。因為他籃球打得不錯,又寫得一手好文章,遂被公社小學堂“借調”去 當了民辦教師。每年農忙時節,學堂裏的妹娃們都要放回村子裏幫忙幹活,老師們便也各回各家,裴東平就來了知青點。還是在先前知識青年們走村串戶相互蹭吃蹭喝的時候,眾人就知道裴東平廚藝非凡,故而他一來,原先的司務長便拱手讓賢,任由他操持了灶房。
裴東平在本縣下放的知青中可不是一個等閑之輩,他曾經是縣中學有名的筆杆子,現在在小學堂裏代著課,同時主持著公社每次的知識青年牆報,聽說有時候還要被差到辦公室,替社長或書記代筆起草報告講話之類的官樣文章。裴東平進了知青點的灶房,女孩子們便喜歡有事無事地往那裏跑,或是跟司務長要口水喝,或是裝模作樣地打聽今天中午飯吃些什麼。裴東平不即不離,對男生女生一律地一視同仁,弄得有的女孩子心裏頭越發癢癢了。
這天傍晚,裴東平敲開了女生宿舍的門,在眾目睽睽之下叫出楚亞寧。裴東平和楚亞寧就站在外麵的院壩子裏,看得見兩間宿舍大門洞開處,煤油燈投下無數人頭攢動的影子,便知道眾人都隔牆豎起了耳朵。
裴東平直截了當地說,早就聽農民們講,楚家壩來了一位會說官話的北京知青,是早年楚大財東家的孫小姐,一直想登門造訪,可就是找不著機會。楚亞寧問有什麼事嗎,說得這麼鄭重?裴東平說,公社小學的代課老師做的是全活兒,一個人管一個年級,其實也就是一個班,語文算術音樂體育樣樣都得教。按照省裏的教學大綱,語文課是應該講普通話的,但他在本地土生土長,從小就隻會講本地的土語方言。雖說能聽懂廣播裏麵的普通話,可每次在語文課上一開口,不光逗得孩子們翻跟頭打把式地樂,連他自己也覺得陰陽怪氣的,全不是那麼回事兒。
楚亞寧笑了:“你是想跟我學普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