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到了非用禮不可的時候,跟著就有不禮之人,非用刑不可,跟著就有刑罰不能加的人,非用兵不可。所以到了用禮之時,亂兆已萌,故曰:“亂之首”。然則為之奈何?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亂機雖動,用無為二字,即可把他鎮壓下去。老子用的方法,是:“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他這個話不是空談,是有實事可以證明。春秋戰國,天下大亂,延至嬴秦,人心險詐,盜賊縱橫,與現在的時局是一樣的。始皇二世,用嚴刑峻罰,其亂愈甚,到了漢初,劉邦的謀臣張良陳平,是講黃老的人,曹參相惠帝用黃老,文景也用黃老,而民風忽然渾樸,儼然三代遺風,這就是實行“鎮之以無名之樸”,人民就自化自正,自富自樸了,足知老子所說:“複歸於無為”,是治亂的妙法。“複歸於嬰兒”,可以常壯不老;“複歸於無為”,可以常治不亂。
由道流而為德,為仁,為義,為禮,為刑,為兵,道是本源,兵是末流。老子屢言兵,他連兵都不廢,何至會廢禮?他說:“以道佐人主者,可以兵強天下。”又說:“夫慈以戰則勝。”慈即是仁,他用兵之際,顧及道字仁字,即是顧及本源之意。用兵顧及仁字,才不至窮兵黷武,用刑顧及仁字,才能衰矜勿喜,行禮顧及仁字,才有深情行乎其間,不至徒事虛文,行仁義顧及道德,才能到熙熙皞浩的盛世,不是相呴以濕,相濡以沫。我們讀老子一書,當作如是解。老子用兵之際,都顧及本源,即知他無處不顧及本源。
老子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為主。”他對於兵是這種主張,即知他對於禮的主張,是說:“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不得已而用之,道德為主。”老子明知“兵之後必有凶年。”到了不得已之時,還是要用兵,即知他明知禮之後,必有兵刑,到了不得已之時,還是要用禮。吾故曰,老子不廢禮。唯其不廢禮,以知禮守禮名於世,所以孔子才去問禮。老子知兵之弊,故善言兵,知禮之弊,故善言禮。
用刑用兵,隻要以道佐之,以慈行之,民風也可複歸於樸。莊子曰:“假道於仁,托宿於義,以遊於逍遙之虛……逍遙無為也”。由此知用刑用兵,也是假道於刑,托宿於兵,以達無為之域。我們識得此意,即知老子說“失義而後禮”,說“禮仁忠信之薄”,與孔子所說“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同是一意。
(五)絕聖棄智之作用
老子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又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又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這些話很受世人的訾議,也未免誤解。老子是叫人把自己的意思除去,到了無知無欲的境界,才能窺見宇宙自然之理,一切事,當順自然之理而行之,如果不絕聖棄智,本著個人的意見做去,得出來的結果,往往違反自然之理。宋儒即害了此病,並且害得很深。例如:“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類話,就是害的這個病,洛蜀分黨,也是害的這個病。他們所謂理,完全是他們個人的意見,戴東原說:“宋以來儒者,以己之見,硬作為聖賢立言之意……其於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謂理,強斷行之。”又曰:“其所謂理者,同於酷吏所謂法,酷吏以法殺人,後儒以理殺人。”東原此語,可謂一針見血,假使宋儒能像老子絕聖棄智,必不會有這種弊病。
凡人隻要能夠洞明自然之理,一切事順天而動,如四時之行,百物之生,不言仁義而仁義自在其中,《莊子》一書,全是發揮此理,蘇子由解老子說道:“大道之隆也,仁義行於其中,而民不知,大道廢而後仁義見矣。世不知道之足以贍足萬物也,而以智慧加之,於是民始以偽報之矣。六親方和,孰非孝慈,國家方治,孰非忠臣,堯非不孝而獨稱舜,無瞽瞍也,伊尹周公非不忠也,而獨稱龍逢比幹,無桀紂也,涸澤之魚、相濡以沫,相濡以濕,不知相忘於江湖”。子由這種解釋,深得老子本旨。昌黎說老子小仁義,讀了子由這段文字,仁義得不小。嬴秦時代,李斯趙高,挾智術以馭天下,叛者四起,即是“智慧出有大偽”的實證。漢初行黃老之術,民風渾樸,幾於三代,即是“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的實證。
老子絕聖棄智,此心渾渾穆穆,與造化相通,此等造詣極高。孔子心知之,亦曾身體力行之,但隻能喻之於心,而不能喻之於口,隻可行之於己,而不能責之於人,孔子不言性與天道,非不欲言也,實不能言也,即言之與人亦未必了解也。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等處可見孔老學術,原是一貫。重言“天何言哉”,反複讚歎,與老子所說:“吾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等言絕肖。蘇子由曰:“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達者因似以識真,而昧者執似以陷於偽”。子由識得此旨,所以明朝李卓吾稱之曰:“解老子者眾矣,而子由最高。”
要窺見造化流行之妙,非此心與宇宙融合不可,正常人自然做不到,我們既然做不到,而做出的事,如果違反了造化流行之理,又是要不得的,這拿來怎樣辦呢?於是孔門傳下一個最簡單最適用的法子,這個法子,即是孔子所說的良知良能,孔門教人,每發一念,就用自己的良心裁判一下,良心以為對的即是善,認為不對的即是惡。惡的念頭,立即除去,善的念頭,就把它存留下,這即是大學上的誠意工夫。這種念頭,與宇宙自然之理是相合的,何以故呢?人是宇宙一分子,我們最初發出之念,並未參有我的私意私見,可說是徑從字宙本體發出來的,我把這個念頭,加以考察,即與親見宇宙本體無異,把這種念頭推行出來的,就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法子,豈不簡單極了呢?有了這個法子,我們所做的事,求與自然之理相合,就不困難了。所難者,何者為善念,何者為惡念,不容易分別,於是孔門又傳下一個最簡單的法子,叫人閑居無事的時候,把眼前所見的事,仔細研究一下,何者為善,何者為惡,把他分別清楚,隨著我心每動一念,我自己才能分別善惡,這就是格物致知了。孔門正心誠意,格物致知,本是非常簡單,愚夫愚婦,都做得到,不料宋明諸儒,他把解得玄之又玄。朱子無端補入格致一章,並且說:“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直是禪門的頓悟,豈不與中庸所說“愚夫愚婦,與知與能”相悖嗎?我們把正心誠意,改作良心裁判四字,或改作問心無愧四字,就任何人都可做到了。
(六)盈虛消長之理
老子的學說,是本著盈虛消長立論的,什麼是盈虛消長呢?試作圖說明之:由虛而長,而盈,而消,循環不已,宇宙萬事萬物,都不出道德軌道。以天道言之:春夏秋冬,是循著這個軌道走的,以人事言之:國家之興衰成敗,和通常所謂“貧賤生勤儉,勤儉生富貴,富貴生驕奢,驕奢生淫逸,淫逸又生貧賤”,都是循著這個軌道走的。老子之學,純是自處於虛,以盈為大戒,虛是收縮到了極點,盈是發展到了極點。人能以虛字為立足點,不動則已,一動則隻有發展的,這即是長了。如果到了盈字地位,則消字即隨之而來,這是一定不移之理。他書中所謂:“弱勝強,柔勝剛”,“高以下為基”,“功成身退天之道”,“強梁者不得其死”,“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跛者不立,跨者不行”,“多藏必厚亡”,“高者抑之,下者舉之”,“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種種說法,都是本著這個原則立論。這個原則,人世上一切事都適用,等於瓦特發明蒸汽,各種工業都適用。
(七)老子之兵法
老子把盈虛消長之理,應用到軍事上,就成了絕妙兵法。試把他言兵的話,彙齊來研究,即知他的妙用了,他說:“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善者果而已。”又曰:“夫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又曰:“以奇用兵。”又曰:“慈故能勇……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與之,以慈衛之。”又曰:“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爭。”又曰:“用兵有言,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又曰:“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又曰:“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可知老子用兵,是出於自衛,出於不得已,以慈為主。慈有二意:一是恐我的人民為敵人所殺;二是恐敵人的人民為我所殺,所以我不敢為造事之主,如若敵人實在要來攻我,我才起而戰之,即所謂“不敢為主而為客。”雖是起而應之,卻不敢輕於開戰,“輕敵幾喪吾寶”這個寶字,就是“我有三寶”的寶字,慈為三寶之一,輕於開戰,即是不慈,就算失去一寶了。我既不開戰,而敵人必來攻,我將奈何?老子的法子就是守,故曰:“以守則固”。萬一敵人猛攻,實在守不住了,又將奈何?老子就向後退,寧可退一尺,不可進一寸,萬一退到無可退的地方,敵人還要進攻,如再不開戰,坐視我的軍士,束手待斃,這可謂不慈之極了。到了此刻,是不得已了,也就不得不戰了,從前步步退讓,極力收斂,收斂到了極點,爆發出來,等於炸彈爆裂。這個時候,我的軍士,處處是死路,唯有向敵人衝殺,才是生路,人人悲憤,其鋒不可當,故曰“哀者勝矣”。敵人的軍士,遇著這種拚命死戰的人,向前衝是必死的路,向後轉是生路,有了這種情形,我軍當然勝,故曰“以戰則勝”。敵人的兵,恃強已極,“堅強者死之徒”,他當然敗。這真是極妙兵法,故曰:“以奇用兵”。韓信背水陣,即是應用這個原理。
孫子把老子所說的原理,推演出來,成書十三篇,就成為千古言兵之祖。孫子曰:“卑而驕之”。又曰:“少則逃之,不若則避之。”又曰:“不可勝者守也”。又曰:“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又曰:“投之無所往,死且不北。”又曰:“兵士甚陷則不懼,無所往則固,深入則拘,不得已則鬥。”又曰:“投之無所往,請劇之勇也。”又曰:“帥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帥與之深入諸侯之地,而發其機,若驅群羊,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聚三軍之眾,投之於險,此將軍之事也。”又曰:“死地吾將示之以不活。”又曰:“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又曰:“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後如脫兔,敵不及拒”。凡此種種,我們拿來與老子所說的對照參觀,其方法完全是相同的,都是初時收斂,後來爆發,孫子曰:“將軍之事靜以幽”。靜字是老子書上所常用,幽字是老子書上玄字杳字冥字,合並而成的,足知孫子之學,淵源於老子。所異者:老子用兵,以慈為主,出於自衛,出於不得已,被敵人逼迫,不得不戰,戰則必勝;孫子則出於權謀,故意把兵士陷之死地,以激戰勝之功,把老子“以奇用兵”的奇字,發揮盡致。開始凡是一種學說,發生出來的支派,都有這種現象,即是把最初之說,引而申之,擴而大之,唯其如此,所以獨成一派。老子的清靜無為,連兵事上都用得著,世間何事用不著。因為老子窺見了宇宙的真理,所以他的學說,無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