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父母允許使用鉛筆的時候,約5歲。為此大為興奮,這種半截木棍並露出黑尖的東西,是另一種語言。胡亂畫出的一些線條,使自己佩服自己,而且揮之不去。開始不知畫什麼,就畫心電圖似的亂線,享受到懷素那種樂趣。但很快覺得單調。這時看我姐寫字,十分嫉妒。我想所有未及上學的孩子看哥哥姐姐寫字,都有過這種嫉妒,集憤懣、無奈於一身。
她把字寫進作業本的格子裏,很有力。每個格隻有一個字,而不是像我那種連續如湍流的線條。我也曾宣示這些線條是字,讓父母猜,但這種宣稱除了被哄笑之外,不會有其他結局。我所奇怪的事情是姐姐寫的“字”,是一些複雜的圖案。筆觸短也變化多端,兼有轉折與交叉。而有些“字”,她隻寫幾筆便棄之不顧,去寫其他的“字”。有一次,我伏案觀察她寫字良久,指出有幾個字她未寫完,好像是“一”與“乙”,竟又遭到她的嘲笑。
我知道這些圖案並不是她所創造的,但她居然能掌握,並在寫完後用手指著,嘴裏尖銳地發出音來,如“北——京一一”就令人稀奇了。那時我也囫圇著寫一些字,盡量寫複雜一點,同樣指著它賦予一個音,如“赤——峰——”但我很快就忘記了它的讀音,記不住。這些一團亂麻似的字原本就是我生造的,念什麼音都行。
後來我姐教我畫小魚,紓解了我的不安。
小魚是一筆畫成的。從尾巴開始,沿弧線向前,在魚嘴的地方轉折向後,然後一豎,就是尾巴。記住,魚頭一律是向左,這就是向前,我姐就是這麼教的。如果比較靈慧的話,可在魚身畫上瓦片似的魚鱗,魚尾由橫線羅列而成。
我站在炕上,把小魚一條接一條地從炕沿邊的白牆上畫到窗戶邊上,它們像箭頭,一個跟著一個前進,永不掉頭。接著畫它們腹下的第二排,然後是第三排。魚群在離我們家炕邊三尺高的牆上莊嚴進軍,比黃海或加勒比海汛期的魚兒都要多。當你相信魚的真實性之後,就無法懷疑牆乃是大海。多麼寬廣的大海啊。我常常坐在被垛上注視魚群前進,為它們的氣勢所打動。然後,再使被垛這麵牆也布滿魚群,當然它們是向另一個方向行進的。
描摹一種形象,對孩子來說,是第一次對客觀世界進行表達,也是第一次抽象。在這之前,孩子腦中的外界映像太多,而他傾吐的太少。一進一出,心腦平衡,人與世界也得到平衡。不然我也不能畫那麼多的魚。不比別人更能理解原始人為什麼在艱苦的環境中,於跳躍的火光下在石壁上畫岩畫。一個不會寫字又急於表達對世界看法的人,大約如此。而岩畫留給我們的信息,並不是畫上的鹿和狼,而是畫畫的人曾經在世上寂寞地活過。
我們家的魚,在那個時期以驚人的速度繁殖,桌子上,雜誌上,包括箱子蓋內側的木板上,都布滿栩栩如生的小魚,它們甚至鑽進了我爸皮鞋的鞋墊上。我記得有一本好看的書,大開本彩印精裝,叫《輝煌的十年》,記錄內蒙古自治區成立十周年的成績。照片上鋼花四濺,或女人穿彩裙結隊而笑,羊群低頭吃草。這本書所有的空白處,都被我畫上了小魚,極大地彌補了內蒙古水產業的不足,正所謂年年有餘。殊不知,此書是我爸借來寫稿子用的,他一翻竟大吃一驚。他把書對著我媽一頁一頁翻開,絕望地說:“看,這怎麼退還?”又翻一頁,“怎麼還!”我媽眼裏分明帶著笑意,但裝作沉重地搖頭。我爸問:“誰教他畫魚的?”不用說,我姐挨了一頓嚴厲的斥責。
幾年前,我回家省親,見父母半夜倒騰箱櫃找什麼東西。後來找到了,是一本獎狀。我爸被評為自治區50年有突出貢獻專家,需複印上報這個40年前得的獎。一翻開,嗯?在烏蘭夫簽名與燙金大字的左左右右,遊弋著一條條小魚。我看到它無比親切,這樣的筆觸讓人珍憐,童稚樸拙而真誠。
“這一定是阿斯汗幹的!”我爸極為憤怒,把阿斯汗從被窩拎出來批鬥。他是我外甥,所有惡作劇的製造者。
“沒有!”阿斯汗揉著眼睛說。他幹了壞事後都說“沒有”。
“你呀你呀。”我爸痛切地坐在床上,指著阿斯汗,“你真完了!”
“沒有!”阿斯汗強硬地梗著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