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談女人》一篇中,說到《大神布朗》,“奧尼爾以印象派筆法勾出的‘地母’是一個妓女”,這妓女會不會也是《海上花》,長三堂子裏的“姑娘”一類的?看侯孝賢拍攝的《海上花》,睡過去,醒過來,終是不了解如此精雕細刻,要做成一件什麼東西。問藝術顧問阿城,他的回答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在香港張愛玲研討會上,聽編劇朱天文談《海上花》拍攝,記住的是還兼美工的阿城一句話“沒有用的東西要多”,還記住侯孝賢令女演員練吹紙撚子,要練到爛熟。統是這類細節,而我迷茫不得知的,似乎早已經顯而易見,無須再提了。一直到去年在高雄,偶遇詩人蔣勳,在和式小館吃鐵板燒宵夜,再一次鼓起勇氣問道,方才得到正麵的回答。蔣勳說:你要知道,在舊時代裏,中國有錢男人有妻有妾,不缺女人,那麼,他們到妓院裏去找什麼呢?電影一開頭,人家在玩,王老爺卻一人向隅,在慪氣,在家,講的是舉案齊眉,誰敢給他們氣生?他們到長三堂子裏來,找的就是平等相處的居家過日子。換句話說,舊時代的男人的家庭生活,其實是相當概念性的,而在這裏,卻是活生生的生活。阿城要的“沒有用的東西”,劉嘉玲們學吹紙撚子,還有侯孝賢追求的,油燈燈光從緞麵上滑下來的室內效果,力圖營造一個日常家居環境,而這華麗的頹靡的格調,其實暗示出虛擬的本質。這樣說來,這些女人們,就真有些創世紀的“地母”的意思了,她們憑空築起一個男女平權的巢穴,既要有真實家庭的外部細節,比如媒妁之合,食宿起居,眷屬鄰裏,還要有假想的帶有烏托邦色彩的男女關係。
讀這五位女作家的散文,不禁就會想起這些“地母”的人間俗世變相。她們麻纏在俗事俗務中間,卻透出勃勃然的生氣。她們的精力一律格外充沛,而且很奮勇,一點不懼怕人生,一股腦地投進去。經過偌長歲月,都有了閱曆,吃過各樣苦,但沒有受過侮辱,所以,精神就很挺拔,還很天真。她們每人都有一張親友眷屬的網,就像蜘蛛一樣,耐心勤勞地爬織,縫綴。這網是她們的負荷,也是她們最強勁的攀著物,否則,這世界便空虛了,而現在不,她們很充實。充實得都有些少閑情,感時傷懷也是實打實的,不摻水。於是,就掂出了分量,不是深刻的那種,而是質地緊密。
散文其實難有職業的散文家,要是散文家,同時最好也是個實踐家,然後衍生出材料與感想,落筆成文章。這些人我就欽佩她們這一點,勇於實踐,又都具有旺盛的感情滋生力,再有龐大的容量。這些散文,散開來看看沒什麼,集在一起可真有些聚沙成塔的意思,很驚人呢!要照農人的說法,就是這地勁足得很。她們生長的年代也很對她們的脾性。怎麼說呢?就是事多,跌宕起伏,使她們比別人得享多幾倍的生活,反過來又養育了她們的吸納力。她們經驗與情感的能量很大呢,難免會有點雜蕪,可是不怕,她們兜得住,經得起,扛得動,歲月淘洗,自然會洗出真金。她們又使我想起簡·奧斯汀小說裏的女人,那些女人們永遠為一個問題焦慮,就是如何嫁出去。她們因為沒有陪嫁與機會,耽在閨中,翹首以待,驚恐地看著人生一日一日枯竭下去。她們可真是不同,她們都有著豐肥的人生,苦辛甜酸,均成養料,植種出“地母的根芽”。
為“上海女作家散文精選”序。
二〇〇〇年一月十五日上海
§§第一章 世事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