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百多年前“禦定”的聖像工程藍圖上,教會的官方藝術家們就讓麻原章晃擁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再加上攝影技術早就煙消燼散,以至於後來任何人都不知道麻原章晃真正的雙眼是多麼細小。
在聖像頂部那兩隻俯瞰天下的巨眼後麵,是曆任教主的辦公地點。其中左眼後麵是教主的會議室,右眼後麵是教主的召見室。兩隻瞳孔就被順勢設計成寬大的窗子。站在那裏,每一代教主都可以俯視聖山山腳前麵的平原,和遠方宏大整齊的聖城,充分體味著君臨天下的美好感覺。
此時,站在這扇窗子後麵的,是真理教第三十七代教主巴達察裏亞,一個麵目黝黑的亞熱帶人。巴達察裏亞的身材不高不矮,長著一副很難讓人敬畏的平庸麵孔。如果他不坐在這裏,而是換上普通的教士服,外人很可能會把他當作教會學校的老更夫。
四十歲那年,巴達察裏亞成為萬聖至尊。這個年紀如果以年輕論,在三十七代教主中要排前幾名。但年輕並不一定等於有為。教主頭銜對他來說,幾乎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富貴。
那年,第三十六代教主薩帕塔禦駕親征,討伐東海大師發起的叛亂。艦隊在海上遇到伏擊,在一場勢均力敵的消耗戰中,薩帕塔斃命於萬頃波濤之中。這個消息幾乎與東海叛軍的突擊部隊一起到達聖城。巴達察裏亞永遠忘不了那個悲涼的夜晚:在近千米高處麻原像的瞳孔後麵,一群教會高官們圍在寬大的會議桌周圍,桌上放著教主陣亡的報告書;遠處聖城方向烈焰衝天,東海大師的突擊隊引爆了護教禁軍的火藥庫,巨大的爆炸聲在山穀裏回響良久,玻璃窗不時地吱吱顫響。大廳裏暗弱的燈火照著教會寡頭們陰沉的麵孔。
當時,護教禁軍的情報工作一片混亂,淩亂的消息讓教會中樞不知道有多少敵人接近,或者已經進入了聖城,他們也不清楚中央禁軍裏有多少東海大師的同情者,這隻真理教最精銳的部隊在多大程度上還能夠依靠。
那次會議的中心議題就是立刻推舉出第三十七代教主,填補權力真空。這些高級官員大多在安逸的聖城裏長大、做官、升職、一直爬到很高的位置上,很少有人見過戰爭場麵。此時在戰火的照耀下,大多已魂飛天外。腦子裏隻想著怎樣舉家外逃,或者一旦東海大師奪取政權後,怎樣獻媚討好,反正東海大師高舉的也是雙色朝陽旗。不少人自歎沒有趕上好年月,他們覺得,真理教統治已近千年,“氣運”早已耗盡。
按照教會法規,每一任教主在任時,都安排下十多位繼任人選,依次為第一繼任者、第二繼任者……等等,一個人發生意外,繼任的資格就由下一個抵補。一般通常會在前兩三個繼任人選中發生一些激烈的權力之爭,不僅給史官們提供素材,也為街談巷議提供資料。當時,主管各級教會學校的巴達察裏亞隻是排位第九的繼任者。這樣的排位本來隻有名義上的意義,甚至遠低於本來排位第四的東海大師。但在那天晚上,一個又一個繼任者比賽著尋找合適的托詞,避不出任。殘破的教會大權竟然一下子落在了巴達察裏亞的肩上。
那些擁有兵權、財權、人事權的教會高官都一致讚同這樣的安排。他們因此可以把巴達察裏亞當作擋箭牌,自己縮在後麵從事各種秘密勾當。一個書生從來不放在他們眼裏。甚至有個別軍隊大員已經準備好,一旦戰局有轉機,怎樣才能改變教主不死不休的傳統,從巴達察裏亞手中再奪下教主的位置。或者幹脆用什麼方法幹掉這個傀儡。
會議在一片失魂落魄的氣氛中結束。巴達察裏亞回家之後,便讓妻兒遠走他鄉,告訴他們,自己已經被選為真理教的陪葬人,請他們好自為之。
但是,變動的時局常可以推湧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那些在薩帕塔時代不得誌的低級官員,那些分布在世界各大教區,默默無聞,但自成一體的各方土皇帝,此時迅速發現了巴達察裏亞的價值。他們出兵勤王,以巴達察裏亞為領袖,名正言順地組成新的權力集團,像小原浩司、瑪辛加和達迪耶這樣的軍官就是從那時一步登天的。這些人出自基層,生存能力、應變能力和征戰能力遠勝於終日在聖城勾心鬥角的高級官員。他們在對東海叛軍的戰爭中取得了一場又一場勝利,同時也在教會內部的權力鬥爭中取得一場又一場勝利。及至戰爭結束,聖城的權力架構幾乎煥然一新。而巴達察裏亞作為他們擁戴的核心,教主之位自然高枕無憂。
不過,自從登上至尊高位起,這個優柔寡斷的教主從來也沒有真正把權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隻是不停地由一批人的傀儡變為另一批人的傀儡。於是,二十年來,巴達察裏亞每天都要應付大量的爭吵。那些在東海平叛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員們為了各種利益,不停地將他拉過來,扯過去,幾乎讓他無一日不在權力的漩渦中左支右撐。巴達察裏亞很少有機會幹一些自己想幹的事。今天要作的這件事,是他有數的幾次自發行動之一。
兩名侍衛將一個穿好覲見服的老人帶進會客室。侍衛們引領過成百上千的人走進教主的召見室;但像今天這樣,將覲見服披在一個囚犯身上,還是很久未有的事。一般情況下,教主沒有審問犯人的職責,即使是嚴重危及教會體製的重犯,也隻是由稽查隊、治安軍或宗教法庭的中央機構審理。但今天這個犯人的重要性顯然在任何重犯之上。巴達察裏亞不想讓任何其它機構審這個犯人,而且希望官方對此人的紀錄越少越好。為此,他與瑪辛加討價還價,終於得到後者的支持,發出命令將此人直解聖城。為掩人耳目,教主還要對他進行最後一次化妝,把他裝扮成尊貴的客人。
自從四十年前被趕出位於聖城的教會中央學府後,哈姆達尼還是頭一次回到聖城。世界如此之大,何苦非要回到這個令他終身隱痛的地方?但命運還是讓他再一次回到這裏,體驗新的痛苦。此時的哈姆達尼白發兩鬢,心境也與青春年少時全然不同。而聖城並沒有多大變化,麻原的巨像上也隻是多添了兩綹胡須而已。
兩名侍衛退到一旁,呆在可以一步搶到哈姆達尼麵前的位置上,雖說這隻是一個文弱老人,但他們不敢冒讓教主受傷害的風險。倒是巴達察裏亞不把哈姆達尼當作什麼危險。這不光因為哈姆達尼是階下囚,而且因為巴達察裏亞了解這個人的性格。四十年雖然過去,人的性格中的一些最基本的東西卻是難以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