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紅杏出牆(1 / 1)

李白是個狂放的詩人,他很少敬服誰,獨對謝朓,始終如一尊崇。清人王士禎說他“一生低首謝宣城”,是說到了點子上。李白有一首《金陵城西樓月下吟》,其中的“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句,甚至將謝朓詩《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中“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嵌入自己的詩中。這種既是認同,又是共鳴,也是時空轉換中藝術生命力的延續、張揚和創新的筆法,可以視作大師對大師的一種心靈上的折服。

老實說,隻有小師對小師,才雞一嘴,鴨一嘴,互不服氣地比高低。這也是近年來在文壇上經常看到的戲碼。

類似李白與謝朓的例子,在文學史上,頗不乏見。南宋詩人葉紹翁,脫胎於陸放翁的那首《遊園不值》,好詩膾炙人口,韻事也千古流傳。葉的名氣不是很響,但這首詩,卻一直掛在人們口邊。

應憐屐齒印蒼苔,

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

一枝紅杏出牆來。

“紅杏出牆”後來被作為妻室外遇的隱喻詞,倒是詩人始料未及的。但葉紹翁這首詩的創意,肯定受到南宋大詩人陸遊《馬上作》的啟示。

平明小陌雨初收,

淡日穿雲翠靄浮。

楊柳不遮春色斷,

一枝紅杏出牆頭。

後兩句的意境,何其相似乃爾。陸遊生前,就親自編校詩集出版,其人、其文,知名度很高。作為後進,從他寫的這首詩得到悟解,大有可能。但是,一、葉用得坦然;二、當時的讀者和後來的讀者,也讀得坦然;三、似乎陸遊也不覺得這種蹈襲,有什麼不當的地方,處之坦然。這就是大師之間的豁達了。

在文學世界中,無心的雷同,有意的借鑒,不幸的撞車,難得的巧合,是常見常有的事。我想,寬宏一些,諒解一些,大度一些,應是君子之風。你寫出了一,人家在你一的基礎上寫出了二,對於豐富文學的可能性來講,豈不相得益彰麼?至於拙劣模仿之徒,無恥抄襲之輩,一個賴剽竊為生的文學小偷,是又當別論的。

鷹飛得再低,它也是屬於天空的;雞蹦得再高,難逃一輩子在後院的垃圾堆裏覓食的命運。

宋人蔡寬夫的《詩話》中,寫到宋初詩人王禹偁,“元之本學白樂天詩,在商州嚐賦《春日雜興》雲:‘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其子嘉雲:老杜嚐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之句,語頗相近。因請易之。元之忻然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為詩曰:‘本與樂天為後進,敢期杜甫為前身。’卒不複易。”

我讚成這種自信的大家風範。隻有那些長於相輕、短於相敬的小文人,才會把自己與別人的不謀而合,別人與自己的不約而同,當作天大的事,告狀之,訴訟之,官司之,判決之。後來我也漸漸明白,越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同行,小本生意,現躉現賣,肚皮癟癟,腹中空空,你要搶了個先,他隻好喝西北風,難怪是大方不起來。像陸放翁,一生寫詩近萬首,如海一般汪洋恣肆,自稱:“平生詩句傳天下,白首還家自灌園。”一首半首詩,被年輕人用來再創造,三千弱水,不過取一瓢飲耳,他會當回事,跑到法院去敲登聞鼓、鳴冤叫屈嗎?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臨終的眼》裏說過:“我以為藝術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來的。先祖的血脈經過幾代人繼承下來,才能綻開一朵花。”

懂得文學是一個積累和發展的長過程,誰也不是文學發現的終結者,想到這裏,君子風度,也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