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肉的香氣愈加濃重,鍋裏的水變成了混濁的湯。鷹在低空盤旋,太陽很小也很紮眼。有一位民夫從鍋裏挑出一塊驢肉,幾口吞下去,燙得他伸脖瞪眼。其餘的民夫正要動手搶肉時,父親及時地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拔出盒子炮,凶狠地說:“不許動!誰敢搶打死誰!”
幾位嫉妒的民夫用木棍戳打那位搶吃了一塊驢肉的民夫。
父親吩咐司務長安排分肉,然後再由各排排長分到各班去。在父親的霸道領導下,排長班長名存實亡,今日分肉,才發揮功能。那十二個持槍民夫,大小都是幹部,要他們參加分肉,必須撤銷防線,而饑民們又在向前移動。
父親動腦,智謀產生。他命令民夫們往驢肉鍋裏倒了幾桶冷水,降低驢肉溫度,然後讓司務長把驢肉分成大約相等的四份。司務長很會照顧領導,為父親和指導員留出了最好的肉,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份。
父親命令持槍民夫對空各鳴一槍,嚇得那群饑民又退了三五十步,然後一聲令下,那十二個民夫便跑到鍋旁,卸下刺刀,快速切肉,民夫們都睜圓眼睛,盯著刺刀和驢肉,他們都生怕驢肉分割不均勻,又盼望著分割不均勻。父親看穿了民夫們的心思,大聲說:“不要在乎大小,吃點填填肚子就行了,吃不飽湯灌縫。”他的話剛完,民夫們便呼拉拉擠成幾團,一片呼哧聲夾雜著罵聲。然後,都站起來,低著頭,雙手捧著肉,生怕別人奪去似的,一個勁兒往嘴裏塞。他們的腮鼓起來,有的鼓左邊,有的鼓右邊,有的兩邊都鼓。二百張嘴巴一齊咀嚼,彙合成一股很響的、粘粘糊糊的響聲,這聲音使父親感到厭惡。他的眼前浮動著小母驢那生動活潑的可愛形象。他用半扇葫蘆瓢盛了一些熱氣騰騰的驢肉湯,送到指導員嘴邊。指導員還昏迷著,但他的嘴卻被驢肉湯蘇醒了。父親端著瓢,看到肉湯激烈地灌進指導員的咽喉,一瓢湯灌進,指導員睜開了眼睛,父親招呼司務長:快把肉拿過來!司務長捧著肉跑過來,父親說:“你喂給他吃吧。”司務長說:“連長,您不吃嗎?”父親揮揮手,說:“我不吃!”
他一人擔當阻攔饑民的重擔。女領袖確實淌癟了,圓月般的腫臉變得很長很長,嘴唇也縮了上去,齜出了黑色的破碎牙齒。他盡量不去看她,但她具有強大的吸引力,誘惑他看,每看必厭惡,必胃腸翻騰。他吐出了一些很苦的胃液。他高舉匣槍,對著饑民頭上一尺處射擊兩次,把逼近的饑民又轟了回去。在他身後,猶如風卷殘雲一般,民夫們吃光了驢肉,啃光了驢骨頭,吸幹了骨髓,喝光了煮驢湯。民夫們倦倦地打著水嗝,有一位十八歲左右的夫子在哭泣,原因是別人搶吃了他的一部分驢肉。
司務長用一把幹淨的白茅草裹著一塊驢肉,悄悄地對父親說:“連長,這是你的。”
父親看到,那塊肉足有四個拳頭大,比一般民夫所得要多出一倍,於是他從又一個側麵了解了當官的好處。
他說:“我不吃,你把它好好拿著,路上有用。”
指導員恢複了精神,站起來,對父親說:“餘連長,下令前進吧!”
父親說:“夥計們,咱們驢也吃了,人也殺了。殺驢說是為解放軍送軍糧,殺人又說是為解放軍送軍糧。咱要是送不到軍糧,那就連王八蛋都不如!走吧,好漢吃驢肉,孬種吃鞭子!”
民夫們套驢架車,動作十分迅速。父親找了一把斧子,剁下了連結在驢皮上那條驢尾巴,薅一些細草擦幹淨尾巴上的血跡,攥在手中,來回揮動,揮出一溜風響。
車隊開拔時,已是日過中午兩竿子,日光淺淡了許多,白光變成金黃光。毛驢屁股被打,夾著尾巴跑,木輪小車被拉著跑。車軲轆發出吱悠吱悠的響聲。近百輛木輪車齊聲吱悠,尖銳中透出雄壯,對神經有刺激,對革命有貢獻,有一輛陳列在淮海戰役紀念館裏。車隊沿著生草的街道,匆匆穿過村莊,把饑民和驢皮拋在後邊。
父親沒了坐騎,不得不徒步趕路。指導員堅持不坐小車,與父親並肩而行,驢前田驢後劉尾隨在後,威風大減。
車隊出了村莊,便踏上了艱難征途。狹窄的道路早被車輪和馬蹄踩翻,早晨結了層冰,中午融成稀泥,驢蹄打滑,車輪扭動,推車人扭秧歌。父親跑前跑後,揮動驢尾巴打人脊梁,一邊打一邊罵,他的脾氣變得很壞。
就這樣跌跌撞撞前進了兩個小時,估計趕了十幾裏路程,冬日天短,太陽已進入滑坡階段,金黃色也漸漸被血紅色代替,又趕了半點鍾,民夫連人困驢乏,全部汗水流盡,無可奈何黃昏降臨了。車隊前進速度大減緩,驢屁股盡管連遭打擊,但驢們已被打疲了。它們低著頭,伸著脖子,肚皮和四肢上沾滿汙泥,連最愉快的驢也愁眉苦臉。
父親一下午不停地揮動驢尾巴,胳膊腫脹,但精神頭兒還有,於是他想起了指導員送給的那片白色藥片,一定是它發揮了作用。太陽很大,掛在了黑色的林梢上了,它已停散熱量,大地放出冷氣,汗搨過的衣服冰涼地貼在背上,父親打了一個寒噤。戰場上的火光在南邊閃爍,燃燒他,焦躁他,他叫著:“不許停頓,快趕,隻剩下二十裏路了!”叫著,罵著,隊伍的前進速度照樣如僵蛇過路。怒從心頭生,他舞著驢尾,逢人打人,逢驢打驢,呱唧呱唧的皮肉聲中,夾雜著民夫的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