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秋季,傅安記得很清楚,肖飛邀請他陪同馬克一道去看了這所小院。那天秋高氣爽,天空碧藍如洗。小院不大,房子很舊了。南北兩座房之間加蓋了一個陽光房,也已經破敗不堪,靠東牆有一個小偏廈,是個廚房。廚房北邊與北房的夾縫處有一顆一抱粗細、枝葉繁茂的大棗樹。結的是那種北京常見的長棗。棗子掛在樹上沒人摘,紅彤彤的,掛了一樹。院裏房上地下,到處都是棗。傅安爬到南房屋頂上極目遠望又別有一番風景。天空中有群鴿翱翔,鴿哨聲隨著鴿群飛過時高時低,讓人感到無比安詳。在四環邊上住慣了,突然來到如此寂靜的所在,傅安連說話都盡量壓低聲音。
這是他和馬克第一次會麵。
馬克雖然有點年紀但看上去很健康的樣子。說起話來很客氣,但用詞講究,多少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當時傅安隻是作為肖飛的朋友,幫他看看將要接手的工程。但是和馬克聊了幾句以後,馬克發現他對北京舊城和古建頗有了解,於是來了興趣,主動留了一張名片,還要了傅安的名片。當時傅安就直截了當地問他為什麼買了這麼一個逼仄的小院。馬克向西邊的鍾樓揚了揚下巴說:
“您看,這不好嗎?”
“好,可是周圍的鄰居太多,您沒發現西邊鄰居的後窗就開在您的院牆上嗎?而且院門正對著廁所。”
“這不是問題,將來我要把這裏的舊房子推倒重建。院門改到東側。鄰居嘛,我會跟他們商量,我出錢給他安上威利克斯天窗。”
威利克斯是法國的一個專門做防水門窗的知名品牌,知名度大到不用提門窗,隻要說安個威利克斯,大家就知道是安個防水門或窗。
傅安和馬克聊得熱絡起來,倒把肖飛扔到一邊。肖飛也不介意,他的本意就是讓馬克看看,我也有這麼一個精通法語又懂建築的朋友。
此時馬克的小院還保持著買來時的樣子,院子中間的陽光房把小院中間的空地幾乎占滿了。隻有南房西邊的院門形成的過道可以站人,據說原來主人的摩托車就放在過道裏。但就是這個過道西牆上也還開著一扇窗子,是鄰居家廚房唯一的窗口,上麵安了個紗窗,裏麵不開燈黑洞洞的。這時候,傅安影影綽綽發現窗口上有人影,才意識到隔壁的鄰居一直看著他們幾個人。因為是逆光,如果不是傅安盯了那麼一眼,裏邊的人本來還不肯出聲。既然被人看見了,裏邊的人嗽了一下嗓子,開口就說:
“你哪兒的?”
傅安一聽這口氣,身上一激靈。北京長大的他雖然祖籍不是北京的,但這種口氣他太熟悉了。這是北京人對外來人最具有震懾力的詢問方式。他並不真的在意你是哪兒的,而是要告訴對方:你現在到了我的地盤兒了。
傅安定了定神,眯著眼睛對著窗戶說:
“您是問我嗎?”
“當然是問你啦,那倆鬼子又不說中國話!”
馬克聽得出這個對話不太友好,便用生硬的中國話代答道:
“文先生,他是我的朋友,來參觀參觀。”
說完,他對傅安用法語說,這個人是他的鄰居之一。像是本地的一個人物。本來傅安到這裏就是難辭肖飛的友情相邀,並沒有別的事情,有這麼一個擋橫兒的出現,也就沒了興致,轉身向馬克和肖飛告辭,走了。
馬克感到有點尷尬,但他也沒聽懂兩個人的對話。傅安的匆忙告別讓他覺得傅安對他的小院興趣不大。
傅安想不到第二年的秋天,他會跟這個文先生狠打一陣子交道。當然,這是後話,在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裏,他從來也沒有再想起黑洞洞窗戶裏的聲音。他有這個本事,無關痛癢事他轉眼就能忘個一幹二淨。
第二年四月,也就是2006年四月,馬克突然給他發了一個電子郵件,說想請他幫忙,臨時陪一個法國專家小組去濟南一家摩托車生產廠做一個盡職調查。法國的一家同業公司想和這家中國企業建立一個合資公司。這個時候,傅安代表的西班牙設計師事務所已經明白在中國拿不到合同,也正準備把駐京代表處關了。傅安幾乎無事可做,也就答應了馬克的請求。況且待遇優厚,何樂而不為呢?這是傅安第二次和馬克打交道。
很快,他陪著馬克及其一行去濟南待了五天。每天都是下車間了解生產和設備情況或是調查公司的組織結構和財務狀況。馬克是這個調查小組的組織者,言談舉止之間難免露出矜持的姿態。而傅安是那種對人客客氣氣但絕不會曲意奉迎的人。因此兩個人總也走不近。直到離開濟南的前一天晚上,兩個人的關係才發生一點微妙的變化。
當晚,中方設宴為調查組送行。席間,中方的副總為了調節氣氛讓大家玩兒了一個智力遊戲,並且說這個遊戲本是一個賭局,最小的賭注是五萬美金。說話間他把一個葡萄酒的空瓶放在桌上,把酒瓶的軟木塞費盡力氣捅進了酒瓶,然後環視各位來賓緩緩說道如果誰能借助飯桌上的任何器物把瓶塞完好無損地從瓶子裏取出來,誰就是這個五萬美金賭局的贏家。當然在這裏可不是真賭,但是能做到的人肯定值得我們高看一眼。調查組的成員多半是法國人。大家認真看著桌子上的筷子、調羹、餐巾和特意為法國人準備的刀叉,怎也想不出以哪種器具可以取出瓶塞。除了傅安,這些人都是高級工程師或會計總監,個個自視聰明不凡,輪番把酒瓶拿過來翻來覆去地敲打,刀叉筷子全都用上了,試來試去就是不得要領。大家開始熱烈地討論起來,馬克突然高聲說這肯定是個非常規遊戲,就是我們說的腦筋急轉彎,說著,拿起酒瓶作勢要往地上摔。中方副總趕忙攔住說別摔,這真的是一個考驗智力的遊戲。於是有人耐不住性子請他揭開謎底。副總說絕不可能,瓶塞取不出來也就算了,隻能說明大家心計未到。謎底一旦說破對大家打擊太大。來來來,喝酒。眾人雖然意猶未盡,但苦無良策,又不好強迫主人,隻好訕訕作罷。眼看服務生就要把空瓶子從桌上拿走,傅安伸手攔了下來。原來,在大家興高采烈地試著用各種器具取瓶塞的時候,傅安注意到誰也沒有想過用餐巾試一下,他雖然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決心試一下。他的舉動讓他成了宴席上的焦點,大家甚至屏住呼吸,看他有什麼高招。傅安拿過酒瓶,放在麵前,又拿起餐巾,拎住一角,卷成一個鏟狀的圓筒,徐徐塞進酒瓶。副總看到這裏說傅先生,神人也。您贏了。旁邊的人並沒有全看明白,畢竟瓶塞還躺在瓶底。傅安也沒有罷手的意思,他繼續把餐巾的一角往裏送,待到餐巾快接近瓶底的時候,他把瓶子放倒,隻見餐巾在瓶子裏軟軟地攤開來正好接住瓶塞。傅安搖了搖瓶子,讓瓶塞縱向穩穩地躺在打開的餐巾一角裏,然後慢慢向外抽,留在瓶子裏的餐巾慢慢形成桶狀裹住了瓶塞,並且越抽裹得越緊。等到瓶塞接近瓶口的時候,傅安把瓶子夾在兩腿之間用力一抽餐巾,砰的一聲,瓶塞被完好地抽了出來。桌上的法國人激動得個個臉上通紅,竟然輪番走上前來向傅安握手祝賀。最高興的是馬克,傅安畢竟是他帶來的,真給他長臉!由此,馬克真的是對傅安高看一眼,甚至把他還想在北京舊城保護區內買個大一點的四合院的想法都說了。傅安答應他可以幫他找。後來的幾個月裏,傅安不停地在四六城轉悠,幫馬克找四合院。他發現,四合院的價格已經開始飆升了,而馬克總是舉棋不定,很多機會就這樣溜走了。傅安白忙了好長時間,可轉念一想,把四合院賣給外國人到底是不是件好事還很難說,黃了也就黃了。
即使混得這麼熟,馬克也沒有再提起他的小院施工的事情。倒是肖飛找了傅安幾次,讓他陪著去東城區規劃局辦理工程報批的手續。沒過多久,傅安被告知小院的翻修工程已經開工了。肖飛忙得不可開交。一時也就沒了音訊。
轉眼到了九月,傅安真的無事可做。也是老天不養閑人,馬克又出現了。他把傅安約到家裏,神情嚴肅地告訴他,他的小院的改造工程遇到了麻煩。肖飛對工程的控製和管理十分不利,工程進展緩慢,尤其是和鄰居的關係搞得一團糟。他想請傅安幫助他監理工程。對這個要求,傅安一時難以作答。誰都明白,一項工程半路換人,問題肯定不小。而且,他也不具備職業資格。這一回他沒有馬上答應。他找到肖飛,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肖飛卻像找到了救星,說讓傅安出山是他給馬克出的主意。其實工地上沒有太大的問題,主要是他的中文不好,和鄰居的交流不暢,有一些誤會。傅安和肖飛的交情不是一天兩天了,過分推脫似乎說不過去,於是說大家不如坐下來開個會,說說。於是馬克、肖飛和工程隊的老板找了個臨時辦公室開會。
一落座,馬克就問鄰居不斷索要賠償是怎麼回事,開始說得好好的,鄰居的事情由施工隊打點,肖飛也曾經一力擔保他推薦的工程隊絕對有和鄰居溝通的經驗,保證不會出現問題。肖飛的解釋是馬克的預付工程款裏沒有給足安撫費,施工隊又不同意墊付,所以鄰居大為不滿,總是百般刁難,是以工程進展緩慢。聽到這裏馬克怒火中燒,和肖飛大吵起來。最後肖飛竟然拍案而起,轉身走了。在離開之前他沒忘了通知馬克,規劃局接到鄰居們的舉報,說施工隊在施工過程中嚴重擾民,造成糾紛,於是通知施工隊停工整頓,業主要主動到規劃局辦公室說明情況,否則不得開工。馬克此時才意識到,這個工程已經到了非他自己出馬不可的地步了。於是轉過頭來請傅安萬萬不要推辭,一定幫幫他,哪怕隻是隔三岔五陪他到工地走走也行。傅安是個看不得別人犯難的人,也就一頭霧水地答應了。不過很快,他就知道事情遠不是這麼簡單了。